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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池(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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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屋子都是黃澄澄的。一夜之中那孩子醒了好幾次,每天都是這樣,他一睜開眼睛,屋子總是黃澄澄的,而爺爺就坐在那黃澄澄的燈光裡。爺爺手裡拿著一張破布,用那東西在裹著什麼,裹得起勁的時候連胳臂都顫抖著,並且鬍子也哆嗦起來。有的時候他手裡拿一塊放著白光的,有的時候是一塊放著黃光的,也有小酒壺,也有小銅盆。有一次爺爺摩擦著一個長得可怕的大煙袋,這東西,小豆這孩子從來未見過,他誇張的想像著它和挑水的扁擔一樣長了。他們屋子的靠著門的那個角上,修著一個小地洞,爺爺在夜裡有時爬進去,那洞上蓋著一塊方板,板上堆著柳條枝和別的柴草,因為鍋灶就在柴堆的旁邊。從地洞取出來的東西都不很大,都不好看,也一點沒有用處,要玩也不好玩。帶在女人耳朵上的銀耳環,別在老太太頭上的方扁簪,銅蠟臺,白洋鐵香爐碗……可是爺爺卻很喜歡這些東西,他半夜三更的擦著它們,往往還擦出聲來,沙沙沙地,好像爺爺的手永遠是一塊大沙紙似的。 小豆糊裡糊塗的睜開眼睛看了一下就又睡了。但這都是前半夜,而後半夜,就通通是黑的了,什麼也沒有了,什麼也看不見了。 爺爺到底是去做什麼,小豆並不知道這個。 那孩子翻了一個身或是錯磨著他小小的牙齒,就又睡著了。 他的夜夢永久是荒涼的窄狹的,多少還有點害怕,他常常夢到白雲在他頭上飛,有一次還掠走了他的帽子。夢到過一個蝴蝶掛到一個蛛網上,那蛛網是懸在一個小黑洞裡。夢到了一群孩子們要打他。夢到過一群狗在後面追著他。有一次他夢到爺爺進了那黑洞就不再出來了。那一次,他全身都出了汗,他的眼睛冒著綠色的火花,他張著嘴,幾乎是斷了氣似的可怕的癱在那裡了。 永久是那樣,一個夢接著一個夢,雖然他不願意再做了,可是非做不可,就像他白天蹲在窗口裡,雖然他不願意蹲了,可是不能出去,就非蹲在那裡不可。 湖邊上那小蓮花池,周圍都長起來了小草,毛烘烘的,厚敦敦的,飽滿得像是那小草之中浸了水似的。可是風來的時候,那草梢也會隨著風捲動,風從南邊來,它就一齊向北低了頭。一會又順著風一齊向南把頭低下。油亮亮的,綠森森的,在它們來回擺著的時候,迎著太陽的方向,綠色就淺了,背著太陽的方向,綠色就深了。偶爾也可以看到那綠色的草裡有一兩棵小花,那小花朵受著草叢的擁擠是想站也站不住,想倒也倒不下。完全被青草包圍了,完全跟著青草一齊倒來倒去。但看上去,那小花朵就頂在青草的頭上似的。 那孩子想:這若伸手去摸摸有多麼好呢。 但他知道他一步不能離開他的窗口,他一推開門出去,鄰家的孩子就打他。他很瘦弱,很蒼白,腿和手都沒有鄰家孩子那麼粗。有一回出去了,圍著房子散步了半天,本來他不打算往遠處走。在那時候就有一個小黃蝴蝶飄飄的在他前邊飛著,他覺得走上前去一兩步就可以捉到它。那蝴蝶落在離他家一丈遠的土堆上,落在離他家比那土堆更遠一點的柳樹根底下……又落在這兒,又落在那兒。都離得他很近,落在他的腳尖那裡,又飛過他的頭頂。可是總不讓他捉住。他上火了,他生氣了,同時也覺得害羞,他想這蝴蝶一定是在捉弄他。於是他脫下來了衣服,他光著背脊亂追著。一邊追,一邊小聲的喊:「你站住,你站住。」 這樣不知撲了多少時候。他扯著衣裳的領子,把衣裳掄了出去,好像打漁的人撒網一樣。可是那小黃蝴蝶越飛越高了。他仰著頸子看它,天空有無數太陽的針刺刺了他的眼睛,致使他看不見那蝴蝶了。他的眼睛翻花了,他的頭暈轉了一陣,他的腿軟了,他覺得一點力量也沒有了。他想坐下來。房子和那小蓮花池卻在旋轉,好像瓦盆窯裡做瓦盆的人看到瓦盆在架子上旋轉一樣。就在這時候,黃蝴蝶早就不見了。至於他離開家門多遠了呢,他回頭一看,他家的敞開著的門口,變得黑洞洞的了,屋裡邊的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趕快往回跑,那些小流氓,那些壞東西,立刻反映在他的頭腦裡,鄰居孩子打他的事情,他想起來了。他手裡扯著撲蝴蝶時脫下來的衣裳,衣裳的襟飄在後邊,他一跑起來它還可拉可拉的響。他一害怕,心臟就過度的跳,不但胸中覺得非常飽滿,就連嘴裡邊也像含了東西。這東西塞滿了他的嘴就和浸進水去的海綿似的。吞也吞不下去,可是也吐不出來。 就是撲蝴蝶的這一天,他又受了傷。鄰家的孩子追上他來了,用棍子,用拳頭,用腳打了他。他的腿和小狼的腿那麼細,被打倒時在膝蓋上擦破了很大的一張皮。那些孩子簡直是一些小虎,簡直是些瘋狗,完全沒有孩子樣,完全是些黑沉沉的影子。他於是被壓倒了,被埋沒了。他的哭聲他知道是沒有用處,他昏迷了。 經過這一次,他就再不敢離開他的窗口了,雖然那蓮花池邊上還長著他看不清楚的富於幻想的漂渺的小花。 他一直在窗口蹲到黃昏以後,和一匹小貓似的,靜穆,安閒,但多少帶些無聊的蹲著。有一次他竟睡著了,從不大寬的窗臺上滾下來了。他沒有害怕,只覺得打斷了一個很好的夢是不應該,他用手背揉一揉眼睛,而後睜開眼睛看一看,果然方才那是一個夢呢!自己始終是在屋子裡面,而不像夢裡那樣,悠閒的溜蕩在藍色的天空下,而更不敢想是在蓮花池邊上了。他自己覺得仍舊落到空虛之中,眼前都是空虛的,冷清的,灰色的,伸出手去似乎什麼也不會觸到,眼睛看上去什麼也看不到。空虛的也就是恐怖的,他又回到窗臺上蹲著時,他往後縮一縮,把背脊緊緊的靠住窗框,一直靠到背脊骨有些發痛的時候。 小豆一天天的望著蓮花池。蓮花池裡的蓮花開了,開得和七月十五盂蘭盆會所放的河燈那麼紅堂堂的了。那不大健康的小豆從未離開過他的窗口到池邊去腳踏實地的去看過一次。只讓那意想誘惑著他把那蓮花池誇大了,相同一個小世界,相同一個小城。那裡什麼都有:蝴蝶,蜻蜒,蚱蜢……蟲子們還笑著,唱著歌。草和花就像聽著故事的孩子似的點著頭。下雨時蓮花葉扇抖得和許多大扇子似的。蓮花池上就滿都是這些大扇子了。那孩子說:「爺爺領我去看看那大蓮花。……」 他說完了就靠著爺爺的腿,而後抱住爺爺的腿,同時輕輕的搖著。 「要看……那沒什麼好看的。爺爺明天領你去。」 爺爺總是夜裡不在家,白天在家就睡覺。睡醒了就昏頭昏腦的抽煙,從黃昏之前就抽起,接著開始燒晚飯。 爺爺的煙袋鍋子咕嚕咕嚕的響,小豆伏在他膝蓋上,聽得那煙袋鍋子更清晰了,懶洋洋的曬在太陽裡的小貓似的。又搖了爺爺兩下,他還是希望能去到蓮花池。但他沒有理他。空虛的悲哀很快的襲擊了他,因為他自己覺得也沒有理由一定堅持要去,內心又覺得非去不可。所以他悲哀了,他閉著眼睛,他的眼淚要從眼角流下來,鼻子又辣又痛,好像剛剛吃過了芥麻。他心裡起了一陣憎恨那蓮花池的感情:蓮花池有什麼好看的!一點也不想去看。他離開了爺爺的膝蓋,在屋子裡來回的好像小馬駒撒歡兒似的跑了幾趟。他的眼淚被自己欺騙著總算沒有流下來。 他很瘦弱,他的眼球白的多黑的少。面色不大好,很容易高興,也很容易悲哀。高興時用他歪歪斜斜的小腿跳著舞,並且嘴裡也像唱著歌。等他悲哀的時候,他的眼球一轉也不轉。他向來不哭,他自己想:哭什麼呢,哭有什麼用呢。但一哭起來,就像永遠不會停止,哭聲也很大,他故意把周圍的什麼都要震破似的。一哭起來常常是躺在地上滾著。爺爺呼止不住他,爺爺從來不打他。他一哭起來,爺爺就蹲在他的旁邊,用手摸著他的頭頂,或者用著腰帶子的一端給他揩一揩汗,其餘什麼也不做,只有看著他。 他的父親是木匠,在他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母親又過兩年嫁了人。對於母親離開他的印象,他模模糊糊的記得一點。母親是跟了那個大鬍子的王木匠走的,王木匠提著母親的東西,還一拐一拐的,因為王木匠是個三條腿,除了兩隻真腿之外,還用木頭給他自己做了一隻假腿。他一想起來他就覺得好笑,為什麼一個人還有一條腿不敢落地呢,還要用一個木頭腿來幫忙。母親那天是黃昏時候走的,她好像上街去買東西的一樣,可是從那時就沒有回過來。 小豆從那一夜起,就睡在祖父旁邊了。這孩子沒有獨立的一張被子,跟父親睡時就蓋父親的一個被,再跟母親睡時,母親就抱著他,這回跟祖父睡了,祖父的被子連他的頭都蒙住了。 「你出汗嗎?熱嗎?為什麼不蓋被呢?」 他剛搬到爺爺旁邊那幾天,爺爺半夜裡總是問他。因為爺爺沒有和孩子睡在一起的習慣,用被子整整的把他包住了。他因此不能夠喘氣,常常從被子裡逃到一邊,就光著身子睡。 這孩子睡在爺爺的被子裡沒有多久,爺爺就把整張的被子全部讓給他。爺爺在夜裡就不見了。他招呼了幾聲,聽聽沒有回應,他也就蓋著那張大被子開始自己單獨的睡了。 從那時候起,爺爺就開始了他自己的職業,盜墓子去了。 銀白色的夜。瓦灰色的夜。觸著什麼什麼發響的夜。盜墓子的人背了斧子,刀子和必須的小麻繩。另外有幾根皮鞭梢。而火柴在盜墓子的人是主宰他們的靈魂的東西。但帶著火柴的這件事情,並沒有多久,是從清朝開始,在那以前都是帶著打火石。他們對於這一件事情很莊嚴,帶著宗教感的崇高的情緒裝配了這種隨時可以發光的東西在他們身上。 盜墓子的人先打開了火柴盒,劃著了一根,再劃一根。劃到三四根上,證明了這火柴是一些些兒也沒有潮濕,每根每根都是保險會劃著的。他開始放幾棵在內衣的口袋裡,還必須塞進帽邊裡幾棵,塞完了還用手撚著,看看是否塞得堅實,是不是會半路脫掉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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