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蕭紅短篇小說集 | 上頁 下頁
曠野的呼喊(4)


  陳公公想要證明兒子非加入了義勇隊不可的,一想到「義勇隊」這三個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個字。

  「××××××××××××××××,××××。」一想到這個,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槍斃義勇隊。所以趕快把思想集中在紙窗上,他無用處的計算著紙窗被窗櫺所隔開的方塊到底有多少。兩次他都是數到第七塊上就被義勇隊這三個字撞進腦子來而攪混了。

  睡在他旁邊的兒子,和他完全是兩個隔離的靈魂。陳公公轉了一個身,在轉身時他看到了兒子在微光裡邊所反映的蠟明的臉面和他長拖拖的身子。只有兒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粱還和自己一樣。其餘的,陳公公覺得,完全都變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兒子和他完全兩樣了。兩樣得就像兒子根本沒有和他一塊生活過,根本他就不認識他,還不如一個剛來的生客。因為對一個剛來的生客最多也不過生疏。而絕沒有忌妒。對兒子,他卻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對誰隱藏了,誰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隱藏不可。

  陳公公的兒子沒有去打獵,沒有加入義勇隊。那一對野雞是用了三天的工錢在松花江的北沿鐵道旁買的。他給日本人修了三天鐵道。對於工錢,還是他生下來第一次拿過。他沒有做過傭工,沒有做過零散的鏟地的工人,沒有做過幫忙的工人。他的父親差不多半生都是給人家看守瓜田。他隨著父親從夏天就開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窩堡裡。瓜窩堡春天是在綠色的瓜花裡邊,秋天則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塊了。夏天一開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開了,這些花並不完全每個結果了,有些個是謊花。這謊花只有謊騙人,一兩天就蔫落了。這謊花要隨時摘掉的。他問父親說:「這謊花為什麼要摘掉呢?」

  父親只說:「摘掉吧!它沒有用處。」

  長大了他才知道,謊花若不摘掉,後來越開越多。那時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親一樣的把謊花一朵一朵的摘落在壟溝裡。小時候他就在父親給人家管理的那塊瓜田上。長大了仍舊是在父親給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從來沒有直接給人家傭工,工錢從沒有落過他的手上。這修鐵道是第一次。況且他又不是專為著修鐵道拿工錢而來的。所以三天的工錢就買了一對野雞。第一:可以使父親喜歡。第二:可以借著野雞撒一套謊。

  現在他安安然然的睡著了,他以為父親對他的謊話完全信任了。他給日本人修鐵道預備偷著拔出鐵道釘子來,弄翻了火車這個企圖,仍舊是秘密的。在夢中他也像看見了日本兵的子彈車和食品車。

  「這雖然不是當的義勇軍,可是幹的事情不也是對著小日本嗎?洋酒,盒子肉(罐頭),我是沒看見,只有聽說說,上次讓他們弄翻了車,就是義勇軍派人弄的。東西不是通通被義勇軍得去了嗎……他媽的……就不用說吃,用腳踢著玩吧,也開心。」

  他翻了一個身,他擦一擦手掌。白天他是這樣想的,夜裡他也就這樣想著就睡了。他擦著手掌的時候,可覺得手掌與平常有點不一樣,有點僵硬和發熱。兩隻胳臂仍舊抬著鐵軌似的有點發酸。

  陳公公張著嘴,他怕呼吸從鼻孔進出,他怕一切聲音,他怕聽到他自己的呼吸。偏偏他的鼻子有點窒塞。每當他吸進一口氣來,就像有風的天氣,紙窗破了一個洞似的,嗚嗚地在叫。雖然那聲音很小,只有留心才能聽到。但到底是討厭的,所以陳公公張著嘴預備著睡覺。他的右邊是陳姑媽,左邊是不知從那里弄來一對野雞莫名其妙的兒子。

  棉花籽油燈熄滅後,燈芯繼續發散出胡香的氣味。陳公公偶爾從鼻子吸了一口氣時,他就嗅到那燈芯的氣味。因為他討厭那氣味,並不覺得是胡香的,而覺得是辣酥酥的引他咳嗽的氣味。所以他不能不張著嘴呼吸。好像他討厭那油煙,反而大口的吞著那油煙一樣。

  第二天,他的兒子照著前回的例子,又是沒有聲響的就走了。這次他去了五天,比第一次又多了兩天。

  陳公公應付著他自己的痛苦非常沉著的。他向陳姑媽說:「這也是命呵……命理當然……」

  春天的黃昏,照常存在著那種靜穆得就要浮騰起來的感覺。陳姑媽的一對紅公雞,又像一對小紅鶴似的用一隻腿在房前站住了。

  「這不是命是什麼!算命打卦的,說這孩子不能得他的繼……你看,不信是不行呵,我就一次沒有信過。可是不信又怎樣,要落在頭上的事情,就非落上不可。」

  黃昏的時候,陳姑媽在簷下整理著豆稈,凡是豆莢裡還存在一粒或兩粒豆子的,她就一粒不能跑過的把那豆粒留下,她右手拿著豆稈,左手摘下豆粒來,摘下來的豆粒被她丟進身旁的小瓦盆去,每顆豆子都在小瓦盆裡跳了幾下。陳姑媽左手裡的豆稈也就丟在一邊了。越堆越高起來的豆稈堆,超過了陳姑媽坐在地上的高度。必須到黃昏之後,那豆粒滾在地上也找不著的時候,陳姑媽才把豆稈抱進屋去。明天早晨,這豆稈就在灶火門裡邊變成紅忽忽的火。陳姑媽圍繞著火,好像六月裡的太陽圍繞著菜園。誰最熱烈呢?陳姑媽呢!還是火呢!這個分不清了。火是紅的,可是陳姑媽的臉也是紅的。正像六月太陽是金黃的,六月的菜花也是金黃的一樣。

  春天的黃昏是短的,並不因為人們喜歡而拉長,和其餘三個季節的黃昏一般長。養豬的人家喂一喂豬,放馬的人家飲一飲馬……若是什麼也不做,只是抽一袋煙的工夫呵,陳公公就是什麼也沒有做,拿著他的煙袋站在房檐底下。黃昏一過去,陳公公就變成一個長拖拖的影子,好像一個黑色的長柱支持著房檐。他的身子的高度,超出了這一連排三個村子所有的男人。只有他的兒子說不定在這一兩年中要超過他的。現在兒子和他完全一般高。走進門的時候,兒子擔心著父親,怕父親碰了頭頂。父親擔心著兒子,怕是兒子無止境的高起來,進門時,就要頂在門梁上。其實不會的,因為父親心裡特別喜歡兒子也長了那麼高的身子而常常說著相反的話。

  陳公公一進房門,帽子撞在上門梁上,上門梁把帽子擦歪了。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情。一輩子就這麼高,一輩子也總戴著帽子。因此立刻又想起來兒子那麼高的身子,而現在完全無用了,高有什麼用呢!現在是他自己任意出去瞎跑,陳公公的悲哀,他自己覺得完全是因為兒子長大了的緣故。

  「人小,膽子也小,人大膽子也大……」

  所以當他看到陳姑媽的小瓦盆裡泡了水的黃豆粒,一夜就裂嘴了,兩夜芽子就長過豆粒子。他心裡就恨那豆芽。他說:「新的長過老的了,老的完蛋了。」

  陳姑媽並不知道這話什麼意思,她一邊梳著頭一邊答應著:「可不是麼……人也是這樣……個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第七天上,兒子又回來了,這回並不帶著野雞,而帶著一條號碼:三百八十一號。

  陳公公從這一天可再不說什麼「老的完蛋了」這一類的話。有幾次兒子剛一放下飯碗,他就說:「擦擦汗就去吧!」

  更可笑的他有的時候還說:「扒拉扒拉飯粒就去吧!」

  這本是對三歲五歲的小孩子說的,因為不大會用筷子,弄了滿嘴的飯粒的緣故。

  別人若問他:「你兒子呢?」

  他就說:「人家修鐵道去啦……」

  他的兒子修了鐵道,他自己就像在修著鐵道一樣。是凡來到他家的:賣豆腐的,賣饅頭的,收買豬毛的,收買碎銅亂鐵的,就連走在前村子邊上的不知道那個村子的小豬官有一天問他:「大叔,你兒子聽說修了鐵道嗎?」

  陳公公一聽,立刻向小豬官擺著手:「你站住……你停一下……你等一等,你別忙,你好好聽著!人家修了鐵道啦……是真的。連號單都有:三百八十一。」

  他本來打算還要說。有許多事情必得見人就說,而且要說就說得詳細。關於兒子修鐵道這件事情,是屬￿見人就說而要說得詳細這一種的。他想要說給小豬官的,正像他要說給早晨擔著擔子來到他門口收買碎銅亂鐵那個一隻眼的一樣多。可是小豬官走過去了。手裡打著個小破鞭子。陳公公心裡不大愉快。他順口說了一句:「你看你那鞭子吧,沒有了鞭梢,你還打呢!」

  走了好遠了,陳公公才聽明白,放豬的那孩子唱的正是他在修著鐵道的兒子的號碼「三百八十一」。

  陳公公是一個和善人,對於一個孩子他不會多生氣。不過他覺得孩子終歸是孩子。不長成大人,能懂得什麼呢?他說給那收買碎銅亂鐵的,說給賣豆腐的,他們都好好的聽著,而且問來問去。他們真是關於鐵道的一點常識也沒有。陳公公也和那賣豆腐的差不多,等他一問到連陳公公也不大曉得的地方,陳公公就笑起來,用手拔一棵前些日子被大風吹散下來的房檐的草梢:「那兒知道呢!等修鐵道的回來講給咱們聽吧!」

  比方那賣豆腐的問:「我說那火車就在鐵道上,一天走了千八百里也不停下來喘一口氣!真是,了不得呀……陳大叔,你說,也就不喘一口氣!」

  陳公公就大笑著說:「等修鐵道的回來再說吧!」

  這問的多麼詳細呀!多麼難以回答呀!因為陳公公也是連火車見也沒見過。但是越問得詳細,陳公公就越喜歡。他的道理是:人非長成人不可,不成人……小孩子有什麼用……小孩子一切沒有計算!於是陳公公覺得自己的兒子幸好已經二十多歲;不然,就好比這修鐵道的事情吧,若不是他自己有主意,若不是他自己偷著跑去的。這樣的事情,一天五角多錢,怎麼能有他的份呢?

  陳公公也不一定怎樣愛錢,只要兒子沒有加入義勇軍,他就放心了。不但沒有加入義勇軍,反而拿錢回來,幾次他一看到兒子放在他手裡的嶄新的紙票,他立刻想到三百八十一號。再一想又一定想到那天大風停了的晚上,兒子背回來的那一對野雞。再一想就是兒子會偷著跑出去,這是多麼有主意的事呵。這孩子從小沒有離開過他的爹媽。可是這下子他跑了,雖然說是跑的把人嚇一跳。可到底跑的對。沒有出過門的孩子,就像沒有出過飛的麻雀;沒有出過洞的小耗子。等一出來啦!飛得比大雀還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