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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的呼喊(5)


  到四月十八,陳姑媽在廟會上所燒的香比那一年燒的都多。娘娘廟燒了三大子線香,老爺廟也是三大子線香。同時買了些毫無用處的只是看著玩的一些東西。她竟買起假臉來,這是多少年沒有買過的啦!她屈著手指一算,已經是十八九年了。兒子四歲那年她給他買過一次,以後再沒買過。

  陳姑媽從兒子修了鐵道以後,表面上沒有什麼改變,她並不和陳公公一樣,好像這小房已經裝不下他似的,見人就告訴兒子修了鐵道。她剛剛相反,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圍繞著她的又多了些東西。在柴欄子旁邊除了雞架又多了個豬欄子。裡邊養著一對小黑豬。陳姑媽什麼都喜歡一對,就因為現在養的小花狗只有一個而沒有一對的那件事,使她一休息下來,小狗一在她腿上擦著時,她就說:「可惜這小花狗就不能再討到一個。一對也有個伴呵!單個總是孤單單的。」

  陳姑媽已經買了一個透明的化學品的肥皂盒。買了一把新剪刀,她每次用那剪刀,都忘不了用手摸摸剪刀。她想:這孩子什麼都出息了,買東西也會買,是真鋼的。六角錢,價錢也好。陳姑媽的東西已經增添了許多,但是那還要不斷的增添下去。因為兒子修鐵道每天五角多錢。陳姑媽新添的東西,不是兒子給她買的,就是兒子給她錢她自己買的。從心說她是喜歡兒子買給她東西,可是有時當著東西從兒子的手上接過來時她卻說:「別再買給你媽這個那個的啦……會賺錢可別學著會花錢……」

  陳姑媽的梳頭鏡子也換了。並不是說那個舊的已經扔掉,而是說新的鑽亮的已經站在紅躺箱上了。陳姑媽一擦箱蓋,擦到鏡子旁邊,她就像發現了一個新的小天地一樣。那鏡子實在比舊的明亮到不可計算那些倍。

  陳公公也說過:「這鏡子簡直像個小天河。」

  兒子為什麼剛一跑出去修鐵道,要說謊呢?為什麼要說是去打獵呢?關於這個,兒子解釋了幾回。他說修鐵道這事,怕父親不願意,他也沒打算久幹這事,三天兩日的,幹幹試試。長了怎麼能不告訴父親呢,可是陳公公放下飯碗說:「這都不要緊,這都不要緊……到時候了吧,咱們家也沒有鐘。擦擦汗去吧!」到後來他對兒子竟催促了起來。

  陳公公討厭的大風又來了。從房頂上,從枯樹上來的,從瓜田上來的,從西南大道上來的。而這些都不對,說不定是從那兒來的。浩浩蕩蕩地,滾滾旋旋地,使一切都吼叫起來,而那些吼叫又淹滅在大風裡。大風包括著種種聲音,好像大海包括著海星,海草一樣。誰能夠先看到海星海草而還沒看到大海?誰能夠先聽到因大風而起的這個那個的吼叫而還沒有聽到大風?天空好像一張土黃色的大牛皮,被大風鼓著,蕩著,撕著,扯著,來回的拉著。從大地卷起來的一切乾燥的,拉雜的,零亂的,都向天空撲去,而後再落下來,落到安靜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風的牆根,落到坑坑凹凹的不平的地方,而添滿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風裡邊被洗得乾乾淨淨的,平平坦坦地。而天空則完全相反,混沌了,冒煙了,刮黃天了,天地剛好吹倒轉了個。人站在那裡就要把人吹跑,狗跑著就要把狗吹得站住,使向前的不能向前,使退後的不能退後。小豬在欄子裡邊不願意哽叫,而它必須哽叫,孩子喚母親的聲音,母親應該聽到,而她必不能聽到。

  陳姑媽一推開房門,就被房門帶著跑出去了。她把門扇只推一個小縫就不能控制那房門了。

  陳公公說:「那又算什麼呢!不冒煙就不冒煙。攏火就用鐵大勺下面片湯,連湯帶菜的,吃著又熱和。」

  陳姑媽又說:「柴火也沒抱進來,我只以為這風不會越刮越大……抱一抱柴火不等進屋,從懷裡都被吹跑啦……」

  陳公公說:「我來抱。」

  陳姑媽又說:「水缸的水也沒有了呀……」

  陳公公說:「我去挑,我去挑。」

  討厭的大風要拉去陳公公的帽子,要拔去陳公公的鬍子。他從井沿挑到家裡的水,被大風吹去了一半,兩隻水桶,每只剩了半桶水。

  陳公公討厭的大風,並不像那次兒子跑了沒有回來的那次的那樣討厭。而今天最討厭大風的像是陳姑媽。所以當陳姑媽發現了大風把房脊抬起來了的時候,陳公公說:「那算什麼……你看我的……」

  他說著就蹬了房檐下醬缸的邊沿上了房。陳公公對大風十分有把握的樣子,他從房檐走到房脊去是直著腰走。雖然中間被風壓迫著彎過幾次腰。

  陳姑媽把磚頭或石塊傳給陳公公。他用石頭或磚頭壓著房脊上已經飛起來的草。他一邊壓著一邊罵著。鄉下人自言自語的習慣,陳公公也有:「你早晚還不得走這條道嗎!你和我過不去,你偏要飛,飛吧!看你這幾根草我就制服不了你……你看著,你他媽的,我若讓你能夠從我手裡飛走一棵草刺也算你能耐。」

  陳公公一直吵叫著,好像風越大,他的吵叫也越大。

  住在前村賣豆腐的老李來了,因為是頂著風,老李跑了滿身是汗。他喊著陳公公:「你下來一會,我有點事,我告……告訴你。」

  陳公公說:「有什麼要緊的事,你等一等吧,你看我這房子的房脊,都給大風吹靡啦!若不是我手腳勤儉,這房子住不得,颳風也怕,下雨也怕。」

  陳公公得意的在房頂上故意的遲延了一會。他還說著:「你們先進屋去抽一袋煙……我就來,就來……」

  賣豆腐的老李把嘴塞在袖口裡邊,大風大得連呼吸都困難了。他在袖口裡邊招呼著:「這是要緊的事,陳大叔……陳大叔你快下來吧……」

  「什麼要緊的事!還有房蓋被大風抬走了的事要緊……」

  「陳大叔,你下來,我有一句話說……」

  「你要說就那兒說吧!你總是火燒屁股似的……」

  老李和陳姑媽走進屋去了。老李仍舊用袖口堵著嘴像在院子裡說話一樣。陳姑媽靠著炕沿聽著李二小子被日本抓去啦……

  「什麼!什麼!是麼!是麼!」陳姑媽的黑眼珠向上翻著,要翻到眉毛裡去似的。

  「我就是來告訴這事……修鐵道的抓了三百多……你們那孩子……」

  「為著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車罷啦!」

  陳公公一聽說兒子被抓去了,當天的夜裡就非向著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風是連夜刮著,前邊是黑滾滾的,後邊是黑滾滾的。遠處是黑滾滾的,近處是黑滾滾的。分不出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分不出東南西北。陳公公打開了小錢櫃,帶了所有兒子修鐵道賺來的錢。

  就是這樣黑滾滾的夜,陳公公離開了他的家,離開了他管理的瓜田,離開了他的小草房,離開了陳姑媽。他向著西南大道向著兒子的方向,他向著連他自己也辨別不清的遠方跑去,他好像發瘋了,他的鬍子,他的小襖,他的四耳帽子的耳朵,他都用手扯著它們。他好像一隻野獸,大風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風。陳公公在前邊跑著。陳姑媽在後面喊著:「你回來吧!你回來吧!你沒有了兒子,你不能活。你也跑了,剩下我一個人,我可怎麼活……」

  大風浩浩蕩蕩的,把陳姑媽的話卷走了,好像卷著一根毛草一樣。不知卷向什麼的地方去了。

  陳公公倒下來了。

  第一次他倒下來,是倒在一棵大樹的旁邊。第二次倒下來是倒在什麼也沒有存在的空空場場平平坦坦的地方。

  現在是第三次,他實在不能再走了,他倒下了,倒在大道上。

  他的膝蓋流著血,有幾處都擦破了皮肉,四耳帽子跑丟了。眼睛的周遭全是在翻花。全身都在痙攣,抖擻。血液停止了。鼻子流著清冷的鼻涕。眼睛流著眼淚。兩腿轉著筋。他的小襖被樹枝撕破,褲子扯了半尺長一條大口子,塵土和風就都從這裡向裡灌,全身馬上僵冷了。他恨命的一喘氣,心窩一熱,便倒下去了。

  等他重新爬起來,他仍舊向曠野裡跑去,他兇狂的呼喊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麼。風在四周捆綁著他,風在大道上毫無倦意的吹嘯,樹在搖擺,連根拔起來,摔在路旁,地平線在混沌裡完全消融,風便作了一切的主宰。

  二八年一月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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