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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的呼喊(2)


  陳公公又跑出去了,隨著打開的門扇撲進來的風塵又遮蓋了陳姑媽。

  他們的兒子前天一出去就沒有回來。不是當了土匪就是當了義勇軍,也許就是當了義勇軍。陳公公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從去年冬天就說做棉褲要做厚一點,還讓他的母親把四耳帽子換上兩塊新皮子。他說:「要幹,拍拍屁股就去幹,弄得利利索索的。」

  陳公公就為著這話問過他:「你要幹什麼呢?」

  當時他只反問他父親一句沒有結論的話,可是陳公公聽了兒子的話只答應兩聲:「唉!唉!」也是同樣的沒有結論。

  「爹!你想想要幹什麼去!」兒子說的只是這一句。

  陳公公在房檐下撲著一顆打在他臉上的雞毛,他順手就把它扔在風裡邊。看起來那雞毛簡直是被風奪走的,並不像他把它丟開的。因它一離開手邊,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見,好像它早已決定了方向就等著奔去的樣子。陳公公正在想著兒子那句話,他的鼻子上又打來了第二顆雞毛,說不定是一團狗毛,他只覺得毛茸茸地他就用手把它撲掉了。他又接著想,同時望著西方,他把腳跟抬起來,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腳尖上。假若有太陽,他就像孩子似的看著太陽是怎樣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翹起腳尖來要看到晚霞後面究竟還有什麼。而現在西方和東方一樣,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樣,混混溶溶地,黃的色素遮迷過眼睛所能看到的曠野,除非有山或是有海會把這大風遮住,不然它就永遠要沒有止境的刮過去似的。無論清早,無論晌午和黃昏,無論有天河橫在天上的夜,無論過年或過節,無論春夏和秋冬。

  現在大風像在洗刷著什麼似的,房頂沒有麻雀飛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見一個人影,大道上也斷絕了車馬和行人。而人家的煙囪裡更沒有一家冒著煙的,一切都被大風吹幹了。這活的村莊變成了剛剛被掘出土地的化石的村莊了。一切活動著的都停止了,一切響叫著的都啞默了,一切歌唱著的都在歎息了,一切發光的都變成混濁的了,一切顏色,都變成沒有顏色了。

  陳姑媽抵抗著大風的威脅,抵抗著兒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著陳公公為著兒子跑走的焦煩。

  她坐在條凳上,手裡折著經過一個冬天還未十分幹的柳條枝,折起四五節來。她就放在她面前臨時生起的火堆裡,火堆為著剛剛丟進去的樹枝隨時起著爆炸,黑煙充滿著全屋,好像暴雨快要來臨時天空的黑雲似的。這黑煙和黑雲不一樣,它十分會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嚨……

  「加小心哪!離灶火腔遠一點呵……大風會從灶火門把柴火抽進去的……」

  陳公公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樹枝來也折幾棵。

  「我看晚上就吃點面片湯吧……連湯帶飯的,省事。」

  這話在陳姑媽,就好像小孩子剛一學說話時,先把每個字在心裡想了好幾遍,而說時又每個字用心考慮著。她怕又像早飯時一樣,問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時,他又吃不下去。

  「什麼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讓我也出去走一趟。」

  陳姑媽一聽說讓她快做,拿起瓦盆來就放在炕沿上,小面口袋裡只剩一碗多面,通通攪和在瓦盆底上。

  「這不太少了嗎……反正多少就這些,不夠吃,我就不吃。」她想。

  陳公公一會跑進來,一會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總覺得就要問她:「還沒做好嗎?還沒做好嗎?」

  她越怕他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他就越在她身邊走來走去。燃燒著的柳條枝絲拉絲拉的發出水聲來,她趕快放下手裡在撕著的面片,抓起掃地掃帚來煽著火,鍋裡的湯連響邊都不響邊,湯水絲毫沒有滾動聲,她非常著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來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許出去繞一圈……」

  「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煙的工夫就好啦……」

  她打開鍋蓋吹著氣看看,那面片和死了的小白魚似的,一動也不動的漂在水皮。

  「好啦就端來呀!吃呵!」

  「好啦……好啦……」

  陳姑媽答應著,又開開鍋蓋,雖然湯還不翻花,她又勉強的丟進幾條面片去。並且嘗一嘗湯或鹹或淡,鐵勺子的邊剛一貼到嘴唇……

  「喲喲!」湯裡還忘記了放油。

  陳姑媽有兩個油罐,一個裝豆油一個裝棉花籽油,兩個油罐永遠並排的擺在碗櫥最下的一層,怎麼會弄錯呢!一年一年的這樣擺著,沒有弄錯過一次。但現在這錯誤不能挽回了,已經把點燈的棉花籽油撒在湯鍋裡了,雖然還沒有散開,用勺子是淘不起來的,勺子一觸上就把油圈觸破了,立刻變成無數的小油圈,假若用手去抓也不見得會抓起來。

  「好啦就吃呵!」

  「好啦好啦!」她非常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她回答的聲音特別響亮。

  她一邊吃著一邊留心陳公公的眼睛。

  「要加點湯嗎?還是要加點面……」

  她只怕陳公公親手去盛面,而盛了滿碗的棉花籽油來,要她盛時,她可以用嘴吹跑了浮在皮上的棉花籽油,儘量去盛鍋底上的。

  一放下飯碗,陳公公就往外跑。開房門,他想起來他沒有戴帽子:「我的帽子呢?」

  「這兒呢,這兒呢。」

  其實她真的沒有看見他的帽子,過於擔心了的緣故,順口答應了他。

  陳公公吃完了棉花籽油的面片湯,出來一見到風,感到非常涼爽,他用腳尖站著,他望著西方,並不是他知道他的兒子在西方或是要從西方回來,而是西方有一條大路可以通到城裡。

  曠野,遠方,大平原上,看也看不見的地方,聽也聽不清的地方,狗叫聲,人聲,風聲,土地聲,山林聲,一切喧嘩,一切好像落在火焰裡的那種暴亂,在黃昏的晚霞之後,完全停息了。

  西方平靜得連地面都有被什麼割據去了的感覺,而東方也是一樣。好像剛剛被大旋風掃過的柴欄,又好像被暴雨洗刷過的庭院,狂亂的和暴躁的完全停息了。停息得那麼斬然,像是在遠方並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今天的夜,和昨天的夜完全一樣,仍舊能夠喚發著黃昏以前的記憶的,一點也沒有留存。地平線遠處或近處完全和昨夜一樣平坦的展放著,天河的繁星仍舊和小銀片似的成群的從東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面和昨夜一樣的啞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樣的繁華。一切完全和昨夜一樣。

  豆油燈照例是先從前村點起,而後是中間的那個村子,而再後是最末的那個村子。前村最大,中間的村子不太大,而最末的一個最不大。這三個村子好像祖父,父親和兒子,他們一個牽著一個的站在平原上,冬天落雪的天氣,這三個村子就一齊變白了。而後用掃帚打掃出一條小道來,前村的人經過後村的時候,必須說一聲:「好大的雪呀!」

  後村的人走過中村時,也必須關於這大雪問候一聲,這雪是煙雪或棉花雪,或清雪。

  春天雁來的晌午,他們這三個村子就一齊聽著雁鳴。秋天烏鴉經過天空的早晨,這三個村子也一齊看著遮天的黑色的大群。

  陳姑媽住在最後的村子邊上,她的門前一棵樹也沒有。一頭牛,一匹馬,一個狗或是幾隻豬,這些她都沒有養,只有一對紅公雞在雞架上蹲著,或是在房前尋食小蟲或米粒。那火紅的雞冠子迎著太陽向左擺一下,向右蕩一下,而後閉著眼睛用一隻腿站在房前或柴堆上,那實在是一對小紅鶴。而現在它們早就攢進雞架去,和昨夜一樣也早就睡著了。

  陳姑媽的燈碗子也不是最末一個點起,也不是最先一個點起。陳姑媽記得,在一年之中,她沒有點幾次燈,燈碗完全被蛛絲蒙蓋著,燈芯落到燈碗裡了,尚未用完的一點燈油混了塵土都粘在燈碗上。

  陳姑媽站在鍋臺上把擺在灶王爺板上的燈碗取下來,用剪刀的尖端攪著燈碗底,那一點點棉花籽油雖然變得漿糊一樣,但是仍舊發著一點油光,又加上一點新從罐子倒出來的棉花籽油,小燈於是劈劈拉拉的站在炕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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