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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的呼喊(1)


  風撒歡了。

  在曠野,在遠方,在看也看不見的地方,在聽也聽不清的地方,人聲,狗叫聲,嘈嘈雜雜地喧嘩了起來。屋頂的草被拔脫,牆囤頭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著一個一個的圓穴,雞和鴨子們被刮得要想站也站不住。平常喂雞撒在地上的穀粒,那金黃的,閃亮的,好像黃金的小粒,一個跟著一個被大風掃向牆根去,而後又被掃了回來,又被掃到房檐根下。而後混同著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的從未見過的大樹葉,混同著和高粱粒一般大四方的或多棱的沙土。混同著剛剛被大風拔落下來的紅的黑的,或雜色的雞毛。還混同著破布片,還混同著刷啦刷啦的高粱葉。還混同著灰矮瓜色的豆稈,豆稈上零零亂亂地掛著豆粒已經脫掉了空敞的豆莢。一些紅紙片,那是過新年時門前粘貼的紅對聯——三陽開泰,四喜臨門,——或是「出門見喜」的紅條子,也都被大風撕得一條一條的一塊一塊的,這一些乾燥的,毫沒有水分的拉雜的一堆,刷刷啦,呼離離在人間任意的掃著。刷著豆油的平滑得和小鼓似的鄉下人家的紙窗,一陣一陣的被沙粒擊打著發出鈴鈴的銅聲來。而後,雞毛或紙片,飛得離開地面更高。若遇著毛草,或樹枝,就把它們障礙住了,於是房檐上站著雞毛,雞毛隨著風東擺一下,西擺一下,又被風從四面裹著,站得完全筆直,好像大森林裡邊,用野草插的標記,而那些零亂的紙片,刮在椽頭上時,卻嗚嗚嗚的它也賦著生命似的叫喊。

  陳公公一推開房門,剛把頭探出來,他的帽子就被大風卷跑了,在那光滑滑地被大風完全掃乾淨了的門前平場上滾著,滾得像一個小西瓜,像一個小車輪,而最像還是像一個小風車。陳公公追著它的時候,它還撲拉拉的不讓陳公公追上它。

  「這刮的是什麼風啊!這還叫風了嗎?簡直他媽的……」

  陳公公的兒子,出去已經兩天了,第三天就是這刮大風的天氣。

  「這小子到底是幹什麼去了啦?納悶……這事真納悶,……」於是又帶著沉吟和失望的口氣:「納悶!」

  陳公公跑到瓜田上才抓住了他的帽子,帽耳朵上滾著不少的草沫。他站在壟陌上,順著風用手拍著那四個耳朵的帽子,而拍也拍不掉的是萇子的小刺球,他必須把它們打掉,這是多麼討厭啊!手觸去時,它會把手刺痛。看起來又像小蟲子,一個一個的釘在那帽沿上。

  「這小子到底是幹什麼去啦!」帽子已經戴在頭上,前邊的帽耳,完全探伸在大風裡,遮蓋了他的眼睛。他向前走時,他的頭好像公雞的頭向前探著,那頑強掙扎著的樣子,就像他要攢進大風裡去似的。

  「這小子到底……!他媽的……」這話是從昨天晚上他就不停止地反復著。他抓掉了剛才在腿上摔著帽子時刺在褲子上的萇子,把它們在風裡丟了下去。

  「他真隨了義勇隊了嗎?納悶!明年一開春,就是這時候,就要給他娶婦了,若今年收成好,上秋也可以娶過來呀!當了義勇隊,打日本……哎哎,總是年青人哪,……」當他看到村頭廟堂的大旗杆,仍舊挺直的站在大風裡的時候,他就向著旗杆的方向罵了一句:「小鬼子……」而後他把全身的筋肉抖擻一下,他所想的他覺得都是使他生氣,尤其是那旗杆,因為插著一對旗杆的廟堂,駐著新近才開來的日本兵。

  「你看這村子還像一個樣子了嗎?」大風已經遮掩了他嘟嘟著的嘴。他看見左邊有一堆柴草,是日本兵徵發去的。右邊又是一堆柴草,而前村,一直到村子邊上,一排一排的堆著柴草。這柴草也都是徵發給日本兵的。大風刮著它們,飛起來的草沫就和打穀子揚場的時候一樣,每個草堆在大風裡邊變成了一個一個的土堆似的在冒著煙。陳公公向前沖著時,有一團穀草好像整捆的滾在他的腳前,障礙了他。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把那穀草踢得遠一點,然而實在不能夠做到。因為風的方向和那穀草滾來的方向是一致的,而他就正和它們相反。

  「這是一塊石頭嗎?真沒見過!這是什麼年頭,……一捆穀草比他媽一塊石頭還硬!……」

  他還想要罵一些別的話,就是關於日本子的。他一抬頭看見兩匹大馬和一匹小白馬從西邊跑來。幾乎不能看清那兩匹大馬是棕色的或是黑色的,只好像那馬的周圍裹著一團煙跑來,又加上陳公公的眼睛不能夠抵抗那緊逼著他而刮來的風。按著帽子,他招呼著:「站住……嘞……嘞……」他用舌尖,不,用了整個的舌頭打著嘟嚕。而這種喚馬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他把聲音完全灌進他自己的袖管裡去。於是他放下按著帽子的手來,使那寬大的袖管離開他的嘴。把舌頭在嘴裡邊整理一下。讓它完全露在大風裡,準備發出響亮的聲音。他想這馬一定是誰家來了客人騎來的,在馬樁上沒有拴住。還沒等他再發出嘞嘞的喚馬聲,那馬已經跑到他的前邊,他想要把它們攔住而抓住它,當他一伸手,他就把手縮回來,他看見馬身上蓋著的圓的日本軍營裡的火印:「這那裡是客人的馬呀!這明明是他媽……」

  陳公公的鬍子掛上了幾顆穀草葉,他一邊掠著它們就打開了房門。

  「聽不見吧?不見得就是……」

  陳姑媽的話就像落在一大鍋開水裡的微小的冰塊,立刻就被消融了,因為一打開房門,大風和海潮似的,立刻噴了進來煙塵和吼叫的一團。陳姑媽像被撲滅了似的。她的話陳公公沒有聽到。非常危險,陳公公擠進門來,差一點沒有撞在她的身上,原來陳姑媽的手上拿著一把切菜刀。

  「是不是什麼也聽不見!風太大啦,前河套聽說可有那麼一夥,那還是前些日子,……西寨子,西水泡子我看那地方也不能不有,那邊都是柳條通……一人多高。剛開春還說不定沒有,若到夏天,青紗帳起的時候,那就是好地方啊……」陳姑媽把正在切著的一顆胡蘿蔔放在菜樽上。

  「囉囉嗦嗦的叨叨些個什麼!你就切你的菜吧!你的好兒子你就別提啦。」

  陳姑媽從昨天晚上就知道陳公公開始不耐煩。關於兒子沒有回來這件事,把他們的家都像通通變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陽也不從東邊出來,好像月亮也不從西邊落。陳姑媽還勉勉強強的像是照常在過著日子,而陳公公在她看來,那完全是可怕的。兒子走了兩夜,第一夜還算安靜靜地過來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來。他通夜坐著,抽著煙,拉著衣襟,用掃帚掃著行李。掃著四耳帽子,掃著炕沿。上半夜嘴裡任意叨叨著,隨便想起什麼來就說什麼,說到他兒子的左腿上生下來時就有一塊青痣:「你忘了嗎?老娘婆(即產婆)不是說過,這孩子要好好看著他,腿上有痣,是主走星照命……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他也不想想,留下他爹他娘,又是這年頭,出外有個好歹的,幹那勾當,若是犯在人家手裡……那還那還說什麼呢!就連他爹也逃不出法網……義勇隊,義勇隊,好漢子是要幹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呵!爹娘就你一個……」

  上半夜一直他叨叨著,使陳姑媽也不能睡覺。下半夜他就開始一句話也不說,忽然他像變成了啞子,同時也變成了聾子似的。從清早起來,他就不說一句話。陳姑媽問他早飯煮點高粱米粥吃吧,可是連一個字的回答,也沒有從他的嘴吐出來。他紮好腰帶,戴起帽子就走了,大概是在外邊轉了一彎又回來了。那工夫,陳姑媽在涮一個鍋都沒有涮完,她一邊淘著涮鍋水,一邊又問一聲:「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

  他沒有回答她,兩次他都並沒聽見的樣子。第三次,她就不敢問了。

  晚飯又吃什麼呢?又這麼大的風。她想還是先把蘿蔔絲切出來,燒湯也好,炒著吃也好。一向她做飯,是做三個人吃的,現在要做兩個人吃的,只少了一個人,連下米也不知道該下多少。那一點米。在盆底上,洗起來簡直是拿不上手來。

  「那孩子,真能吃,一頓飯三四碗……可不嗎,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是正能吃的時候……」

  她用飯勺子攪了一下那剩在瓦盆裡的早晨的高粱米粥,高粱米粥凝了一個明光光的大錘。飯勺子在上面觸破了它,它還發出有彈性的觸在豬皮凍上似的響聲:「稀飯就是這樣,剩下來的扔了又可惜,吃吧,又不好吃,一熱就粥不是粥,飯不是飯……」

  她想要決定這個問題,勺子就在小瓦盆邊上沉吟了兩下。她好像思想家似的,很困難的感到她的思維方法全不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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