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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中國(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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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牆倒了,用一排麥稈附上,房子漏了雨,拿一塊磚頭壓上。一切都是往敗壞的路上走。一切的光輝生氣隨著大少爺的出走失去了。 老管事的一看到這裡,就覺得好像家敗人亡了似的,默默的心中起著悲哀。 因為是上一代他也看見了,並且一點也沒有忘記,那就是耿大先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那種兢兢業業的,現在都那裡去了,現在好像是就要煙消雲散了。 他越看越不像樣,也就越要看,他覺得上屋裡沒人,他就蹺著腳尖,把頭蓋頂在那大少爺的房子的玻璃窗上,往裡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要看什麼,好像是在憑弔。 其餘的家裡的孩子,誰也不敢提到哥哥,誰要一提到哥哥,父親就用眼睛瞪著他們。或者是正在吃飯,或者是正在玩著,若一提到哥哥,父親就說:「去吧,去一邊玩去吧。」 耿大先生整天不大說話。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他在屋子裡坐著,他就直直的望著牆壁。他在院子裡站著,他就把眼睛望著天邊。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觀察,把嘴再緊緊的閉著,好像他的嘴裡邊已經咬住了一種什麼東西。 五 但是現在耿大先生早已經病了,有的時候清醒,有的時候則昏昏沉沉的睡著。 那就是今年陰曆十二月裡,他聽到兒子大概是死了的消息。 這消息是本街上兒子的從前的一個同學那裡傳出來的。 正是這些時候,「滿洲國」的報紙上大加宣傳說中國要內戰了,不打日本了,說是某某軍隊竟把某某軍隊一夥給殺光了,說是連軍人的家屬連婦人帶小孩都給殺光了。 這些宣傳日本一點也不出於好心。為什麼知道他不是出於好心呢?因為下邊緊接著就說,還是「滿洲國」好,國泰民安,趕快的不要對你們的祖國懷著希望。 耿大先生一看,耿大先生就看出這又在造謠生事了。 耿大先生每天看報的,雖然他不相信,但也留心著,反正沒有事做,就拿著報紙當消遣。有一天報上畫著些小人,旁邊注著字:「自相殘殺」。另外還有一張畫,畫的是日本人,手里拉著「滿洲國」的人,向前大步的走去,旁邊寫著:「日滿提攜」。 耿大先生看完了報說:「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國的,小日本無恥。」 有一天,耿大先生正在吃飯。客廳裡邊來了一個青年人在說話,說話的聲音不大,說了一會就走了。他也絕沒想到客廳中有人。 耿太太也正在吃飯,知道客廳裡來了客人,過去就沒有回來,飯也沒有吃。 到了晚上,全家都知道了,就是瞞著耿大先生一個人不知道。大少爺在外邊當兵打仗死了。 老管事的打著燈籠到廟上去燒香去了,回來把鬍子都哭濕了,他說:「年輕輕的,那孩子不是那短命的,規矩禮法,溫文爾雅……」 戴著大皮帽子的家裡的長工,翻來覆去的說:「奇怪,奇怪。當兵的是窮人當的,像大少爺這身份為啥去當兵的?」 另外一個長工就說:「打日本吧啦!」 長工們是在伙房裡講著。伙房裡的鍋臺上點起小煤油燈來,燈上沒有燈罩,所以從火苗上往上升著黑煙。大鍋裡邊煮著豬食,咕嚕咕嚕的,從鍋沿邊往上升著白汽,白汽升到房梁上,而後結成很大的水點滴下來。除了他們談論大少爺的說話聲之外,水點也在啪嗒啪嗒的落著。 耿太太在上屋自己的臥房裡哭了好一陣,而後拿著三炷香到房檐頭上去跪著念《金剛經》。當她走過來的時候,那香火在黑暗裡一東一西的邁著步,而後在房檐頭上那紅紅的小點停住了。 老管事的好像哨兵似的給耿太太守衛著,說大先生沒有出來。於是耿太太才喃喃的念起經來。一邊念著經,一邊哭著,哭了一會,忘記了,把聲音漸漸的放大起來,老管事的在一旁說:「小心大先生聽見,小點聲吧。」 耿太太又勉強著把哭聲收回去,以致那喉嚨裡邊像有什麼在橫著似的,時時起著咯咯的響聲。 把經念完了,耿太太昏迷迷的往屋裡走,那想到大先生就在玻璃窗裡邊站著。她想這事情的原委,已經被他看破,所以當他一問:「你在做什麼?」她就把實況說了出來:「咱們的孩子被中國人打死了。」 耿大先生說:「胡說。」 於是,拿起這些日子所有的報紙來,看了半夜,滿紙都是日本人的挑撥離間,卻看不出中國人會打中國人來。 直到雞叫天明,耿大先生伏在案上,枕著那些報紙,忽然做了一夢。 在夢中,他的兒子並沒有死,而是做了抗日英雄,帶著千軍萬馬,從中國殺向「滿洲國」來了。 六 耿大先生一夢醒來,從此就病了,就是那有時昏迷,有時清醒的病。 清醒的時候,他就指揮著伐樹。他說:「伐呀,不伐白不伐。」 把樹木都鋸成短段。他說:「燒啊!不燒白不燒,留著也是小日本的。」 等他昏迷的時候,他就要筆要墨寫信,那樣的信不知寫了多少了,只寫信封,而不寫內容的。 信封上總是寫: 這信不知道他要寄到什麼地方去,只要客人來了,他就說:「你等一等,給我帶一封信去。」 老管事的提著酒瓶子到街上去裝酒,從他窗前一經過,他就把他叫住:「你等一等,我這兒有一封信給我帶去。」 無管什麼人上街,若讓他看見,他就要帶封信去。 醫生來了,一進屋,皮包還沒有放下,他就對醫生說。 「請等一等,給我帶一封信去!」 家裡的人,覺得這是一種可怕的情形。若是來了日本客人,他也把那抗日英雄的信託日本人帶去,可就糟了。 所以自從他一發了病,也就被幽禁起來,把他關在最末的一間房子的後間裡,前邊罩著窗簾,後邊上著風窗。 晴天時,太陽在窗簾的外邊,那屋子是昏黃的;陰天時,那屋子是發灰色的。那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高大的暖牆,在一邊站著,那暖牆是用白淨的凸花的瓷磚砌的。其餘別的東西都已經搬出去了,只有這暖牆是無法可搬的,只好站在那裡讓耿大先生遲遲的看來看去。他好像不認識這東西,不知道這東西的性質,有的時候看,有的時候用手去撫摸。 家裡的人看了這情形很是害怕,所以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開了,不然他就樣樣的細細的研究,燈檯,茶碗,盤子,帽盒子,他都拿在手裡觀摩。 現在都搬走了,只剩了這暖牆不能搬了。他就細細的用手指摸著這暖牆上的花紋,他說:「怕這也是日本貨吧!」 耿大先生一天很無聊的過著日子。 窗簾整天的上著,昏昏暗暗的,他的生活與世隔離了。 他的小屋雖然安靜,但外邊的聲音也還是可以聽得到的。外邊狗咬,或是有腳步聲,他就說:「讓我出去看看,有人來了。」 或是:「有人來了,讓他給我帶一封信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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