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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中國(3)


  這不明明跟母親露一個話風嗎?可惜當時她不明白,現在她越想越後悔。

  假如看出來了,就看住他,使他走不了。假如看出來了,他怎麼也是走不了的。母親越想越後悔,這一下子怕是不能回來了。

  母親覺得雖然打日本是未必的,但總覺得兒子走了,怕是不能回來了,這個陰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也許本地縣中學裡的那兩個學生到了上海就音信皆無,給了她很大的恐怖。總之有一個可怕的陰影,不知怎麼的,似乎是兒子就要一去不回來。

  但是這話她不能說出來,同時她也不願意這樣的說,但是她越想怕是兒子就越回不來了。所以當她到兒子的房裡去檢點衣物的時候,她看見了兒子出去打獵戴的那大帽子,她也哭。她看見了兒子的皮手套,她也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兒子的書桌上的書一本一本的好好的放著,毛筆站在筆架上,鉛筆橫在小木盒裡。那兒子喝的茶杯裡還剩了半杯茶呢!兒子走了嗎?這實在不能夠相信。那書架上站著的大圓馬蹄錶還在哢哢哢的一秒一秒的走著。那還是兒子親手上的表呢。

  母親摸摸這個,動動那個。似乎是什麼也沒有少,一切都照原樣,屋子裡還溫熱熱的,一切都像等待著晚上兒子回來照常睡在這房裡,一點也不像主人就一去也不回來了。

  三

  兒子一去就是三年,只是到了上海的時候,有過兩封信。以後就音信皆無了,傳說倒是很多。正因為傳說太多了,不知道相信那一條好。蘆溝橋,「八一三」,兒子走了不到半年中國就打日本了。但是兒子可在什麼地方,音信皆無。

  傳說就在上海張發奎的部隊裡,當了兵,又傳說沒有當兵,而做了政治工作人員。後來,他的一個同學又說他早就不在上海了,在陝西八路軍裡邊工作。過了幾個月說都不對,是在山西的一個小學堂裡教書。還有更奇妙的,說是兒子生活無著,淪落街頭,無法還在一個瓷器公司裡邊做了一段小工。

  對於這做小工的事情,把母親可憐得不得了。母親到處去探聽,親戚,朋友,只要平常對她兒子一有來往的地方,她就沒有不探聽遍了的。尤其兒子的同學,她總想,他們是年青人,那能夠不通信。等人家告訴她實實在在不知道的時候,她就說:「你們瞞著我,你們那能不通信的。」

  她打算給兒子寄些錢去,可是往那裡寄呢?沒有通信地址。

  她常常以為有人一定曉得她兒子的通信處,不過不敢告訴她罷了;她常以為尤其是兒子的同學一定知道他在那裡,不過不肯說,說了出來,怕她去找回來。所以她常對兒子的同學說:「你們若知道,你們告訴我,我決不去找他的。」

  有時竟或說:「他在外邊見見世面,倒也好的,不然像咱們這個地方東三省,有誰到過上海。他也二十多歲了,他願意在外邊呆著,他就在外邊呆著去吧,我才不去找他的。」

  對方的回答很簡單:「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

  有時她這樣用心可憐的說了一大套,對方也難為情起來了。說:「老伯母,我們實在不知道。我們若知道,我們就說了。」

  每次都是毫無下文,無結果而止。她自己也覺得非常的空虛,她想下回不問了,無論誰也不問了,事不關己,誰願意聽呢?人都是自私的,人家不告訴她,她心裡竟或恨了別人,她想再也不必問了。

  但是過些日子她又忘了,她還是照舊的問。

  怎麼能夠淪為小工呢?耿家自祖上就沒有給人家做工的,真是笑話,有些不十分相信,有些不可能。

  但是自從離了家,家裡一個銅板也沒有寄去過,上海也沒有親戚,恐怕做小工也是真的了。

  母親愛子心切,一想到這裡,有些不好過,有些心酸,眼淚就來到眼邊上。她想這孩子自幼又驕又慣的長大,吃,穿都是別人扶持著,現在給人做小工,可怎麼做呢?可憐了我這孩子了!母親一想到這裡,每逢吃飯,就要放下飯碗,吃不下去。每逢睡到颳風的夜,她就想刮了這樣的大風,若是一個人在外邊,夜裡睡不著,想起家來,那該多麼難受。

  因為她想兒子,所以她想到了兒子要想家的。

  下雨的夜裡,她睡得好好的,忽然一個雷把她驚醒了,她就再也睡不著了。她想,淪落在外的人,手中若沒有錢,這樣連風加雨的夜,怎樣能夠睡著?背井離鄉,要親戚沒有親戚,要朋友沒有朋友,又風雨交加。其實兒子離她不知幾千里了,怎麼她這裡下雨,兒子那裡也會下雨的?因為她想她這裡下雨了,兒子那裡也是下雨的。

  兒子到底當了小工,還是當了兵,這些都是傳聞,究竟沒有證實過。所以做母親的迷離恍忽的過了兩三年,好像走了迷路似的,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母親在這三年中,會拿東忘西的,說南忘北的,聽人家唱鼓詞,聽著聽著就哭了;給小孩子們講瞎話,講著講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一說街上有個叫花子,三天沒有吃飯餓死了,她就說:「怎麼沒有人給點剩飯呢?」說完了,她眼睛上就像是來了眼淚,她說人們真狠心得很……

  母親不知為什麼,變得眼淚特別多,她無所因由似的,說哭就哭,看見別人家娶媳婦她也哭,聽說誰家的少爺今年定了親了,她也哭。

  四

  可是耿大先生則不然,他一聲不響,關於兒子,他一字不提。他不哭,也不說話,只是夜裡不睡覺,靜靜的坐著,往往一坐坐個通宵。他的面前站著一棵蠟燭,他的身邊放著一本書。那書他從來沒有看過,只是在那燭光裡邊一夜一夜的陪著他。

  兒子剛走的時候,他想他不久就回來了,用不著掛心的。他一看兒子的母親在哭,他就說:「婦人女子眼淚忒多。」所以當兒子來信要錢的時候,他不但沒有給寄錢去,反而寫信告訴他說,要回來,就回來,必是自有主張,此後也就不要給家來信了,關裡關外的通信,若給人家曉得了,有關身家性命。父親是用這種方法要挾兒子,使他早點回來。誰知兒子看了這信,就從此不往家裡寫信了。

  無音無信的過了三年,雖然這之中的傳聞他也都聽到了,但是越聽越壞,還不如不聽的好。不聽倒還死心塌地,就和像未曾有過這樣的一個兒子似的。可是偏聽得見的,只能聽見,又不能證實,就如隱約欲斷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

  耿大先生為了忘卻這件事情,他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夜裡不願意睡覺,願意坐著。

  他夜裡坐了三年,竟把頭髮坐白了。

  開初有的親戚朋友來,還問他大少爺有信沒有,到後來竟問也沒有人敢問了。人一問他,他就說:「他們的事情,少管為妙。」

  人家也就曉得耿大先生避免著再提到兒子。

  家裡的人更沒有人敢提到大少爺。大少爺住過的那房子的門鎖著,那裡邊鴉雀無聲,灰塵都已經滿了。太陽晃在窗子的玻璃上,那玻璃都可以照人了,好像水銀鏡子似的。因為玻璃的背後已經掛了一層灰禿禿的塵土。把臉貼在玻璃上往裡邊看,才能看到裡邊的那些東西,床,書架,書桌等類,但也看不十分清楚。因為玻璃上塵土的關係,也都變得影影綽綽的。

  這個窗沒有人敢往裡看,也就是老管事的記性很不好,挨了不知多少次的耿大先生的瞪眼,他有時一早一晚還偷偷摸摸的往裡看。

  因為在老管事的感覺裡,這大少爺的走掉,總覺得是風去樓空,或者是淒涼的家敗人亡的感覺。

  眼看著大少爺一走,全家都散心了。到吃飯的時候,桌子擺著碗筷,空空的擺著,沒有人來吃飯。到睡覺的時候,不睡覺,通夜通夜的上房裡點著燈。家裡油鹽醬醋沒有人檢點,老廚子偷油,偷鹽,並且拿著小口袋從米缸裡往外灌米。送柴的來了,沒有人過數;送糧的來了,沒有人點糧。柴來了就往大稟上一扔,糧來了,就往倉子裡一倒,夠數不夠數,沒有人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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