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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中國(2)


  正說到這裡,大門外邊有兩個說著「咯大內、咯大內」的話的綠色的帶著短刀的人走過。老管事的他那掉在地上的寫著「大中華民國」字樣的信封,伸出腳去就用大氈鞋底踩住了,同時變毛變色的說:「今年冬天的雪不小,來春的青苗錯不了呵!……」

  那兩個人「咯大內、咯大內」的講著些個什麼走過去了。

  「說鬼就有鬼,說鬼鬼就到。」

  老管事的站起來就走了,把那寫著「大中華民國」的信封,一邊走著一邊撕著,撕得一條一條的,而後放在嘴裡咬著,隨咬隨吐在地上。他徑直走上正房的臺階上去了,在那臺階上還聽得到他說:「活見鬼,活見鬼,他媽的,活見鬼……」

  而後那房門喀喀的一響,人就進去了,不見了。

  清雪還是照舊的下著,那兩個拉鋸的,又在那裡唰唰的工作起來。

  這大鋸的響聲本來是「扔扔」的,好像是唱歌似的,但那是離得遠一點才可以聽到的,而那拉鋸的人自己就只聽到「唰唰唰」。

  鋸沫子往下飛散,同時也有一種清香的氣味發散出來。那氣味甜絲絲的,松香不是松香,楊花的香味也不是的,而是甜的,幽遠的,好像是記憶上已經記不得那麼一種氣味的了。久久被忘記了的一回事,一旦來到了,覺得特別的新鮮。因為那拉鋸的人真是伸手抓起一把鋸沫子來放到嘴裡吞下去。就是不吞下這鋸沫子,也必得撕下一片那綠盈盈的貼身的樹皮來,放到嘴裡去咬著,是那麼清香,不咬一咬這樹皮,嘴裡不能夠有口味。剛一開始,他們就是那樣咬著的。現在雖然不至再親切得去咬那樹皮了,但是那圓滾滾的一個一個的鋸好了的木墩子,也是非常惹人愛的。他們時或用手拍著,用腳尖觸著。他們每鋸好一段,從那木架子推下去的時候,他們就說:「去吧,上一邊呆著去吧。」

  他們心裡想,這麼大的木頭,若做成桌子,做成椅子,修房子的時候,做成窗框該多好,這樣好的木頭那裡去找去!

  但是現在鋸了,毀了,劈了燒火了,眼看著一塊材料不成用了。好像他們自己的命運一樣,他們看了未免有幾分悲哀。

  清雪好像菲薄菲薄的玻璃片似的,把人的臉,把人的衣服都給閃著光,人在清雪裡邊,就像在一張大的紗帳子裡似的。而這紗帳子又都是些個玻沫似的小東西組成的,它們會飛,會跑,會紛紛的下墜。

  往那大門洞裡一看,只影影綽綽的看得見人的輪廓,而看不清人的鼻子眼睛了。

  可是拉大鋸的響聲,在下雪的天氣裡,反而聽得特別的清楚,也反而聽得特別的遠。因為在這樣的天氣裡邊,人們都走進屋子裡去過生活了。街道上和鄰家院子,都是靜靜的。人聲非常的稀少,人影也不多見。只見遠近處都是茫茫的一片白色。

  尤其是在曠野上,遠遠的一望,白茫茫的,簡直是一片白色的大化石。曠野上遠處若有一個人走著,就像一個黑點在移動著似的;近處若有人走著,就好像一個影子在走著似的。

  在這下雪的天氣裡是很奇怪的,遠處都近,近的反而遠了,比方旁邊有人說話,那聲音不如平時響亮。遠處若有一點聲音,那聲音就好像在耳朵旁邊似的。

  所以那遠處伐樹的聲音,當他們兩個一休息下來的時候,他們就聽見了。

  因為太遠了,那拉鋸的「扔扔」的聲音不很大,好像隔了不少的村莊,而聽到那最後的音響似的,似有似無的。假若在記憶裡邊沒有那伐樹的事情,那就根本不知道那是伐樹的聲音了。或者根本就聽不見。

  「一百多棵樹。」因為他們心裡想著,那個地方原來有一百多棵樹。

  在晴天裡往那邊是看得見那片樹的,在下雪的天裡就有些看不見了,只聽得不知道什麼地方「扔,扔,扔,扔」。他們一想,就定是那伐樹的聲音了。

  他們聽了一會,他們說:「百多棵樹,煙消火滅了,耿大先生想兒子想瘋了。」

  「一年不如一年,完了,完了。」

  櫻桃樹不結櫻桃了,玫瑰樹不開花了。泥大牆倒了把櫻桃樹給軋斷了,把玫瑰樹給埋了。櫻桃軋斷了,還留著一些枝杈,玫瑰竟埋得連影都看不見了。

  耿大先生從前問小孩子們:「長大做什麼?」

  小孩子們就說:「長大當官。」

  現在老早就不這麼說了。

  他對小孩子們說:「有吃有喝就行了,榮華富貴咱們不求那個。」

  從前那客廳裡掛著畫,威爾遜,拿破崙,現在都已經摘下去了,尤其是那拿破崙,英雄威武得實在可以,戴著大帽子,身上佩著劍。

  耿大先生每早晨吃完了飯,往客廳裡一坐,第一個拿破崙,第二個威爾遜,還有林肯,華盛頓……挨著排講究一遍。講完了,大的孩子讓他照樣的背一遍,小的孩子就讓他用手指指出那個是威爾遜,那個是拿破崙。

  他說人要英雄威武,男子漢,大丈夫,不做威爾遜,也做拿破崙。

  可是現在沒有了,那些畫都從牆上摘下去了,另換上一個老孔,寬衣大袖,安詳端正,很大的耳朵,很紅的嘴唇,一看上去就是仁義道德。但是自從掛了這畫之後,只是白白的掛著,並沒有講。

  他不再問孩子們長大做什麼了。孩子們偶而問了他,他就說:「只求足衣足食,不求別的。」

  這都是日本人來了之後,才改變了的思想。

  再不然就說:「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閑。」

  這還都是大少爺在家裡時的思想。大少爺一走了,開初耿大先生不表示什麼意見,心裡暗恨生氣,只覺得這孩子太不知好歹。但他想過了一些時候,就會回來了,年青的人,聽說那方面熱鬧,就往那方面跑。他又想到他自己年青的時候,也是這樣。孫中山先生革命的時候,還偷偷地加入了革命黨呢。現在還不是,青年人,血氣盛,聽說了是要打日本,自然是眼紅,現在讓他去吧,過了一些時候,他就曉得了。他以為到了中國就不再是「滿洲國」了。說打日本是可以的了。其實不然,中國也不讓說打日本這個話的。

  本地縣中學裡的學生跑了兩三個。聽說到了上海就被抓起來了。聽說犯了抗日遺害民國的罪。這些或者不是事實,耿大先生也沒有見過,不過一聽說,他就有點相信。他想兒子既然走了,是沒有法子叫他回來的,只希望他在外邊碰了釘子就回來了。

  看著吧,到了上海,沒有幾天,也是回來的。年青人就是這樣,聽了什麼一個好名聲,就跟著去了,過了幾天也就回來了。

  耿大先生把這件事不十分放在心上。

  兒子的母親,一哭哭了三四天,說在兒子走的三四天前,她就看出來那孩子有點不對。那孩子的眼泡是紅的,一定是不忍心走,哭過了的,還有他問過他母親一句話,他說:「媽,弟弟他們每天應該給他們兩個鐘頭念中國書,盡念日本書,將來連中國字都不認識了,等一天咱們中國把日本人打跑了的時候,還滿口日本話,那該多麼恥辱。」

  媽就說:「什麼時候會打跑日本的?」

  兒子說:「我就要去打日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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