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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思想


  在《淮南子》裡可以看為道家新出的思想便是陰陽五行說。衛生保身是生活的問題,而陰陽五行為宇宙問題。在戰國末年道家都信陰陽五行之說。「陰陽」這名詞初見於《老子》,其次為《易繫辭傳》,《荀子》,《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凡戰國末年所出的書沒有不見這兩字的。《荀子·王制篇》:「相陰陽,占祲兆,鑽龜陳卦,主禳擇五蔔,知其吉凶妖祥,傴巫跛擊之事也。」在那時的巫覡已能採用陰陽說,足見此說流布的廣。《史記·孟子荀卿傳》說鄒衍說陰陽,衍為西紀元前三世紀的人物,在《孟子》裡未見『陰陽』這辭,可知在孟子時代,這說還不流通,到荀子時代便大行了。後來的儒家甚至也多採用陰陽說。在戰國末或漢初所成的《易說卦傳》有「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及「分陰分陽,迭用柔剛」的文句,是以仁義配陰陽。或者孟子還尊孔子的不問聞天道,故單說仁義,但在一般的儒家在宇宙論上已採用了陰陽說,如《禮記樂記》與《鄉飲酒義》都以陰陽配仁義。漢代于仁義禮智四端加入信的一端,以配五行,於是陰陽與五行二說結合起來。但儒書裡也有單采五行說的。如《洪範》庶徵中說五行而不說陰陽是一個例。《洪範》的體裁很像戰國末年的作品,為《尚書》中最新的一部,大概這書也是注重人生方面,所以忽略了宇宙論的陰陽說罷。自戰國末至漢初,陰陽說漸流行,甚至用來配卦占筮。對於禮的解釋也採用陰陽說《禮記》中附會陰陽的如《郊特牲禮器》,《祭統》,《儒行》,《鄉飲酒義》等,都是。《大戴記》及《韓詩外傳》亦多見陰陽說,董仲舒的思想也是陰陽化的政治論,此外《墨子》,《管子》,《韓非》都有為後學所加的陰陽說;道家的著作中說陰陽越多的,年代越後。《莊子》的《德充符》,《在宥》,《天地》,《天道》,《天運》等,多半受陰陽說的影響。《莊子》裡越晚的篇章,陰陽這兩字越多見。《淮南》裡頭,陰陽思想更屬重要。我們可以說陰陽說流行始于西曆紀元前約三世紀之初,而盛於漢代。《呂氏春秋》十二月紀的二,三,七,八月,《仲夏紀》的《大樂篇》,《季夏紀》的《音律篇》,等,都有『陽氣』『陰氣』的名辭。陰陽是屬￿氣的,《莊子·則陽》有「大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的話,《淮南天文訓》「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陰陽之專精為四時,」高誘注「襲合也,精氣也。」《莊子·大宗師》。《淮南子·叔真訓》《傣族訓》等篇有『陰陽之氣』的語,通常學說『陰陽』便夠了。宇宙是形質或精氣所成,故《呂氏春秋·有始》說,「陰陽材物之精」,《易》,《繫辭傳》也有『精氣為物』的文句。氣有陰陽,而此陰陽與物質的關係如何就不很明瞭。在宇宙裡,有明暗,晝夜,男女,等等相對的差別,從經驗上說,別為陰陽,本無何等標準,但到後來一切生與無生物都有了陰陽的差別。有時以積極和消極的現象為判別陰陽的標準,例如《天文訓》說:「積陽之熱氣生火,火氣之精者為日,積陰之寒氣為水,水氣之精者為月。」

  氣,從超越陰陽的現象說,為萬象的根元。這氣也名為精,是萬物所共具,在《呂氏春秋·正月紀》,《十月紀》,《十一月紀》裡有「天氣」,「地氣」,《二月紀》有「寒氣」,「暖氣」,《義賞篇》有「春氣」,「秋氣」,《應同篇》有五行之氣,這都是超越性質的氣。萬物得這氣才能把各個的精彩或特點顯示出來。《呂氏春秋·季春紀盡數》說:「精氣之集也,必有入也。集於羽鳥,與為飛揚;集於走獸,與為流行;集於珠玉,與為精朗;集于樹木,與為茂長;集于聖人,與為象明。」氣在物體裡頭,無論是生物或無生物,都能發揮其機能或能力,故一切各有其特殊的氣。從性質說,氣有陰陽的分別。但這分別毫不含有倫理的或宗教的意義。鬼神,男女,善惡,生死,等等,雖有陰陽的差異,在起頭並沒有什麼輕重。在《淮南子》時代,對於宇宙生成的神話好像有兩種,一是天地剖判說,一是二神混生說。前一說是混沌初開,氣輕清者為天,氣重濁者為地的見解,《詮言訓》說:「洞同無地,混沌為樸,未造而成物,謂之太一,同出於一,所為各異。有鳥,有魚,有獸,謂之分物。方以類別,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於有,隔而不通,分而為萬物,莫能及宗。」宇宙一切的事物都從太一剖判出來,故陰陽是從太一或太極分出的。《呂氏春秋·仲夏紀大樂》說:「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又說:「萬物所出,造於太一,化於陰陽;」《易·繫辭傳》也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禮記》《禮運》說,「夫禮本於太一,分而為大地,轉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這雖是解釋《荀子》裡的話,卻也源於道家的名詞。這『一』字是道家所常用,有渾沌的意思。《天文訓》說:「大地未形,馮馮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於虛弢,虛弢生宇宙,宇宙生氣,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清妙之合專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後定。天地之襲精力陰陽,陰陽之專精為四時;四時之散精為萬物。積陽之熱氣生火,火氣之精者為日,積陰之寒氣為水,水氣之精者為月。日月之淫為精者為星辰。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塵埃。」二神混生說,如《精神訓》說,「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艾漠閔,項蒙鴻洞,莫知其門。有二神混生,經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於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柔相成,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為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門,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是故聖人法天順情,不拘於俗,不誘於人,以天為父,以地為母,陰陽為綱,四時為紀。天靜以清,地定以寧,萬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高誘注,「二神,陰陽之神也,混生,俱生也。」這是陰陽二氣,至於男女兩性,在《淮南》別篇裡還有一個化生者。《說林訓》說:「黃帝生陰陽;上駢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媧所以七十化也。」女媧七十化不詳。黃帝,高誘注說,「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時,化生陰陽。上駢,桑林皆神名。」相傳女媧也摶土為人,依這裡的說法,兩性是黃帝所化生。個人身中也有陰陽,最主要的便是魂魄。《主術訓》說,「天氣為魂,地氣為魄,反之元房,各處其宅。守而勿失,上通太一。太一之精,通于天道。天道元默,無容無則,大不可極,深不可測,尚與人化,知不能得。」《彖繫辭傳》,「一陰一陽之謂道」,也是一樣的意思。

  陰陽在創物的事功上有同等的地位。一切事物都具有這二氣,故《荀子·禮論》說,「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易》的八卦互合而為六十四卦也是本著這個原則而來。陰陽相互的關係有並存的與繼起的兩種。並存說是從生物上兩性接合的事情體會出來,如上頭所引《禮論》的文句,便是這個意思。《呂氏春秋正月紀》,《易》泰卦《彖傳》,《淮南本經訓》等,都有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合而後萬物化生的見解。陰陽的感應有同類相引,異類相合的現象。《呂氏春秋·審分覽》《君守》說,「以陽召陽,以陰召陰,」覽冥訓》說,「陰陽同氣相動」,是相引的現象。《覽冥訓》又說,「至陰啗啗,至陽赫赫,兩者交接成和而萬物生焉。眾雄而無雌,又何化之所能造乎?」這是異類相合的說法。繼起說以陰陽性質相反恰如男女,故時常規出調和與爭鬥的現象。陰陽二氣有這現象,才有生出萬物,若二氣配合則極平等,萬物便沒有特別的性質,一切都成一樣了。《韓非解老》說,「凡物不並盛,陰陽是也。」這恐怕是漢初的說法。又,陰陽有動靜開閉的現象,如《莊子·天道》及《刻意》說,「靜與陰同德,動與陽同波。」《原道訓》也說,「與陰俱閉,與陽俱開。」故動是陽的,靜是陰的,開是陽的,閉是陰的。動靜開閉不能並存,故有繼起,與相勝的現象。《呂氏春秋·仲春紀》說仲春行冬令則陽氣不勝。注說因為陰氣乘陽,故陽氣不勝。陰陽在四時的次序上有一定的配置,時令不依次序則陰陽氣必因錯亂而相爭鬥。仲夏與仲冬是陰陽相爭的月分,一年之中二氣的強弱都從這兩個月分出來。晝夜的循環,寒暑的更迭,便是陰陽繼起的關係。這也可以名為陰陽消長說。《月令》與《呂氏春秋·十二月紀》便是本著這觀念而立的說法。在《荀子·天論》裡已有消長的觀念,如「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便是這說法。這思想是戰國末年成立的思想。陰陽消長與時間變化的關係,大概是由於生物現象由發生以至老死的觀念所暗示。動的,生的,屬￿陽。靜的,死的,屬￿陰,故生物在時間上有陰陽的分別。《呂氏春秋·季春》《紀圓道》說:「物動則萌,萌則生,生則長,長則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殺,殺乃藏,圓道也。」顯明表示生物在時間上有動靜的現象。《恃君覽·知分篇》說得更明白:「夫人物者,陰陽之化也。陰陽者,造乎天而成者也。天固有衰廉廢伏,有盛盈貧息,人亦有困窮屈匱,有充實達遂。此皆天之容物理也,而不得不然之數也。」

  陰陽說本與道家思想不很調和,道家把它與自然無為連結起來,成為本派的宇宙觀。《莊子·知北遊》說,「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與《天運》的「調理四時,太和萬物,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經綸,一清一濁,陰陽調和」都是與無為結合起來的說法。《原道訓》的「和陰陽,節四時,而調五行」,也是從無為的觀點說。四時的運行是因陰陽的變化,如《莊子·則陽》說,「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都是道的表現。道家承認事物變化的現象,但對於變化的理由與歷程自派卻沒有說明,只采陰陽說來充數。《椒真訓》起首說陽陰未分的境地,與《詮言訓》所說的太一,究竟是將陰陽化生萬物的說法附在道上頭。《本經訓》說:「帝者體太一,王者法陰陽,霸者則四時,君者用六律。秉太一者,牢寵天地,彈壓山川,含吐陰陽,伸曳四時,紀綱八極,經緯六合,覆露照導,普汜無私,㨘飛蠕動,莫不仰德而生。陰陽者承天地之和,形萬殊之體,含氣化物,以成埒類,贏縮卷舒,淪於不測,終始虛滿,轉于無原。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取予有節,出入有時;開闔張歙,不失其敘;喜怒剛柔,不離其理。六律者,生之與殺也,賞之與罰也,予之與奪也,非此無道也,故謹於權衡準繩,審乎輕重,足以治其境內矣。是故體太一者;明於天地之情;通于道德之倫;聰明耀於日月;精神通於萬物;動靜調於陰陽;喜怒和於四時;德澤施于方外;名聲傳於後世。法陰陽者:德與天地參;明與日月並;精與鬼神總;戴圓履方,抱表懷繩;內能治身,外能得人;發號施令,天下莫不從風。則四時者,柔而不脆,剛而不墈斕,寬而不肆,肅而不悖,優柔委從,以養群類,其德含愚而容不肖無所私愛。用六律者:伐亂禁暴;進賢而退不肖;扶拔以為正;壞險以為平;矯枉以為直;明於禁舍開閉之道,乘時因勢,以服役人心也。」這又是把太一,陰陽,四時,六律,順序配合帝王霸君統治下的四等政治,顯然是太一高於陰陽,陰陽高於四時,四時高於六律的意思。六律或者包括禮樂在內。從生的程序看來,萬物皆從一而生。被疑為後來補入的《老子》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和「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在《天文訓》裡解說,「道始於一,一而不生,故分而為陰陽,陰陽和合而萬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淮南子》裡也未解明為什麼是這樣生法。

  在陰陽說上,道家採用來說明性情的是屬￿陰靜的一點,萬物變化為無思無慮無欲無為的自然歷程,故應守以虛靜。《說林》說,「聖人處於陰,眾人處於陽。」陽是活動,活動是有所作為,故聖人不處。此外與養生說也有關係。生所以能和順是因陰陽的調和。《傣族訓》說,「陰陽和而萬物生」,《俶真訓》說,「聖人呼吸陰陽之氣,而群生莫不錁錁然仰其德以和順」。嗜欲情感不要過度。因為這和自然現象裡的四時不調和一樣足以傷身害生。四時不調,必有災異;情欲不和,必有疾病;這都是陰,陽不調和所致。陰陽現象本無何等善惡的關係,後人以善屬￿陽,惡屬￿陰,是不合道家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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