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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反新式風花雪月」


  「新式風花雪月」是我最近聽見的新名詞。依楊剛先生的見解是說:在「我」字統率下所寫的抒情散文,充滿了懷鄉病的歎息和悲哀,文章的內容不外是故鄉的種種,與爸爸、媽媽、愛人、姐姐等,最後是把情緒寄在行雲流水和清風明月上頭。楊先生要反對這類新型的作品,以為這些都是太空洞、太不著邊際,充其量只是風花雪月式的自我娛樂,所以統名之為「新式風花雪月」。這名詞如何講法可由楊先生自己去說,此地不妨拿文藝裡的懷鄉、個人抒情、堆砌詞藻、無病呻吟等,來討論一下。

  我先要承認我不是文學家,也不是批評家,只把自己率直的見解來說幾句外行話,說得不對,還求大家指教。

  我以為文藝是講情感而不是講辦法的。講辦法的是科學,是技術。所以整匹文藝的錦只是從一絲一絲的歎息、懷念、呐喊、憤恨、譏諷等等,組織出來。經驗不豐的作者要告訴人他自己的感情與見解,當然要從自己講起,從故鄉出發。故鄉也不是一個人的故鄉,假如作者真正愛它,他必會不由自主地把它描寫出來。作者如能激動讀者,使他們想方法怎樣去保存那對於故鄉的愛,那就算盡了他的任務。楊先生怕的是作者害了鄉思病,這固然是應有的遠慮。但我要請他放心,因為鄉思病也和相思病一樣地不容易發作。一說起愛情就害起相思病的男女,那一定是瘋人院裡的住客。同樣地,一說起故鄉,什麼都是好的,什麼都是可戀可愛的,恐怕世間也少有這樣的人。他也會不喜歡那只爬滿蠅蚋的癩狗,或是隔鄰二嬸子愛說人閒話的那張嘴,或是住在別處的地主派來收利息的管家罷。在故鄉裡,他所喜歡的人物有時也會述說盡的。

  到了說淨盡的時候,如果他還要從事於文藝的時候,就不能不去找新的描寫對象,他也許會永遠不再提起「故鄉」,不再提起媽媽、姐姐了。不會作文章和沒有人生經驗的人,他們的世界自然只是自己家裡的一廳一室那麼狹窄,能夠描寫故鄉的柳絲蟬兒和飛災橫禍的,他們的眼光已是看見了一個稍微大一點的世界了。看來,問題還是在怎樣瞭解故鄉的柳絲、蟬兒等等,不一定是值得費工夫去描寫,爸爸、媽媽、愛人、姐姐的遭遇也不一定是比別人的遭遇更可歎息,更可悲傷。無病的呻吟固然不對,有病的呻吟也是一樣地不應當。永不呻吟的才是最有勇氣的。但這不是指著那些麻木沒有痛苦感覺的喘氣傀儡,因為在他們的頭腦裡找不出一顆活動的細胞,他們也不會咬著牙齦為彌補境遇上的缺陷而戮力地向前工作。永不呻吟的當是極能忍耐最善於視察事態的人。他們的筆尖所吐的絕不會和嚼飯來哺人一樣噁心,乃如春蠶所吐的錦繡的原料。若是如此,那做成這種原料的柳絲、蟬兒、爸爸、媽媽等,就應當讓作者消化在他們的筆尖上頭。

  其次,關於感情的真偽問題。我以為一個人對於某事有真經驗,他對於那事當然會有真感情。未經過戰場生活的人,你如要他寫炮火是怎樣厲害、死傷是何等痛苦,他憑著想像來寫,雖然不能寫得過真,也許會寫得畢肖。這樣描寫雖沒有真經驗,卻不能說完全沒有真感情。所謂文藝本是用描寫的手段來引人去理解他們所未經歷過的事物,只要讀者對作品起了共鳴作用,作者的感情的真偽是不必深究的。實在地說,在文藝上只能論感情的濃淡,不能論感情的真偽,因為偽感情根本就夠不上寫文藝。感情發表得不得當也可以說虛偽,所以不必是對於風花雪月,就是對於靈、光、鐵、血,也可以變作虛偽的呐喊。人對於人事的感情每不如對於自然的感情濃厚,因為後者是比較固定比較恒久的。

  當他說愛某人某事時,他未必是真愛,他未必敢用發誓來保證他能愛到底。可是他一說愛月亮,因為這愛是片面的,永遠是片面的,對方永不會與他有何等空間上、時間上、人事上的衝突,因而他的感情也不容易變化或消失。無情的月對著有情的人,月也會變作有情的了。所忌的是他並不愛月亮,偏要說月亮是多麼可愛,而沒能把月亮的所以可愛的理由說出來,使讀者可以在最低限度上佩服他。撒的謊不圓,就會令人起不快的感想,隨著也覺得作者的感情是虛偽的。讀書、工作、體驗、思索,只可以培養作者的感情,卻不一定使他寫成充滿真情的文章,這裡頭還有人格修養的條件。從前的文人每多「無行」,所以寫出來的縱然是真,也不能動人。至於敘述某生和狐狸精的這樣那樣,善讀文藝的人讀過之後,忘卻的雲自然會把它遮蓋了的。

  其三,關於作風問題。作風是作者在文心上所走的路和他的表現方法,文藝的進行順序是從神壇走到人間的飯桌上的。最原始的文藝是祭司巫祝們寫給神看或念給神聽;後來是君王所豢養的文士寫來給英雄、統治者,或閒人欣賞;最後才是人寫給人看。作風每跟著理想中各等級的讀者轉變方向。青年作家的作品所以會落在「風花雪月」的型範裡的緣故,我想是由於他們所用的表現工具——文字與章法——還是給有閑階級所用的那一套,無怪他們要堆砌詞藻,鋪排些在常人飯碗裡和飯桌上用不著的材料。他們所寫的只希望給生活和經驗與他們相同的人們看,而那些人所認識的也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詞藻。「到民間去」,「上前線去」,只要帶一張嘴、一雙手,就夠了,現在還談不到帶「文房四寶」。所以要改變作風,須先把話說明白了,把話的內容與含義使人瞭解才能夠達到目的。會說明白話的人自然善於認識現實,而具有開條新路讓人走的可能力量;話說得不明白才會用到堆砌詞藻的方法,使人在五里霧中看神仙,越模糊越秘密。這還是士大夫意識的遺留,是應當摒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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