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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2)


  「『人未娶妻是母親養的,娶了妻就是妻子養的。』你不聽妻子的話,妻子可要打你,好像打小孩子一樣。」

  「不要臉,哪裡來得這麼大的孩子!我試先打你一下,看你打得過我不。」老四帶著嬉笑的樣子,拿著拓扇向妻子的頭上要打下去。妻子放下煙管,一手搶了扇子,向著丈夫的額頭輕打了一下:「這是誰打誰了!」

  夫婦們在殯前是要在孝堂前後的地上睡的,好容易到早晨同進屋裡略略梳洗一下,借這時間談談。他對於享盡天年的老父親的悲哀,自然蓋不過對於婚媾不久的夫婦的歡愉。所以,外頭雖然盡其孝思,裡面的「琴瑟」還是一樣地和鳴。中國的天地好像不許夫婦們在喪期裡有談笑的權利似的。他們在鬧玩時,門簾被風一吹,可巧被姐姐看見了。姐姐見她還沒出來,正要來叫她,從布簾飛處看見四弟婦拿著拓扇打四弟,那無明火早就高起了一萬八千丈。

  「哪裡來的潑婦,敢打她的丈夫!」姐姐生氣嚷著。

  老四慌起來了。他挨著門框向姐姐說:「我們鬧玩,沒有什麼事。」

  「這是鬧玩的時候麼?怎麼這樣懦弱,教女人打了你,還替她說話?我非問她外家,看看這是什麼家教不可。」

  他退回屋裡,向妻子伸伸舌頭,妻子也伸著舌頭回答他。但外面越呵責越厲害了。越呵責,四弟婦越不好意思出去上供,越不敢出去越要挨駡。妻子哭了,他在旁邊站著,勸也不是,慰也不是。

  她有一個隨嫁的丫頭,聽得姑太越罵越有勁,心裡非常害怕。十三四歲的女孩,哪裡會想事情的關係如何?她私自開了後門,一直跑回外家,氣喘喘地說:「不好了!我們姑娘被他家姑太罵得很厲害,說要趕她回來咧!」

  親家爺是個商人,頭腦也很率直,一聽就有了氣,說:「怎樣說得這樣容易——要就取去,不要就扛回來?誰家養女兒是要受別人的女兒欺負的?」他是個雜貨行主,手下有許多工人,一號召,都來聚在他面前。他又不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對著工人們一氣地說:「我家姑娘受人欺負了。你們替我到許家去出出氣。」工人一轟,就到了那有喪事的親家門前,大興問罪之師。

  裡面的人個個面對面呈出驚慌的狀態。老四和妻子也相對無言,不曉得要怎辦才好。外面的人們來得非常橫逆,經兄弟們許多解釋然後回去。姐姐更氣得凶,跑到屋裡,指著四弟婦大罵特罵起來。

  「你這潑婦,怎麼這一點點事情,也值得教外家的人來干涉?你敢是依仗你家裡多養了幾個粗人,就來欺負我們不成?難道你不曉得我們詩禮之家在喪期裡要守制的麼?你不孝的賤人,難道丈夫叫你出來上供是不對的,你就敢用扇頭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條』了,還敢起外家來鬧?好,要吃官司,你們可以一同上堂去,請官評評。弟弟是我抱大的,我總可以做抱告。」

  妻子才理會丫頭不在身邊。但事情已是鬧大了,自己不好再辯,因為她知道大姑的脾氣,越辯越惹氣。

  第二天早晨,姐姐召集弟弟們在靈前,對他們說:「像這樣的媳婦還要得麼?我想待一會,就扛她回去。」這大題目一出來,幾個弟弟都沒有話說,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條」時「先斬後奏」的辦法,就顫聲地向姐姐求情。姐姐鄙夷他說:「沒志氣的懦夫,還敢要這樣的婦人麼?她昨日所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女子多著呢,日後我再給你挑個好的。我們已預備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禮教有勢,還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當事的四弟那時實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點勇氣也沒有,因為這「不守制」「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證明妻子的無罪,有赦免的餘地。他跑進房裡,妻子哭得眼都腫了。他也哭著向妻子說:「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對對……不起你!」妻子抽噎著說。丈夫也沒有什麼話可安慰她,只挨著她坐下,用手撫著她的脖項。

  果然姐姐命人雇了一頂轎子,跑進房裡,硬把她扶出來,把她頭上的白麻硬換上一縷紅絲,送她上轎去了。這意思就是說她此後就不是許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麼感想呢?我該有怎樣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顏在人世,就這樣算了麼?自私的我,卻因為不貫徹無勇氣而陷到這種地步,夫複何言!」當時他心裡也未必沒有這樣的語言。他為什麼懦弱到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為夫婦的愛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親家看見平地裡把女兒扛回來,氣得在堂上發抖。女兒也不能說什麼,只跪在父親面前大哭。老親家口口聲聲說要打官司,女兒直勸無需如此,是她的命該受這樣折磨的,若動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虧,而且把兩家的仇恨結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內是不能出來的。他整天守著靈想妻子。姐姐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勸慰他。姐姐並不是深恨四弟婦,不過她很固執,以為一事不對就事事不對,一時不對就永遠不對。她看「禮」比夫婦的愛要緊。禮是古聖人定下來,歷代的聖賢親自奉行的。婦人呢?這個不好,可以挑那個。所以夫婦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像那不德、無禮的婦人,盡可以不要。

  出殯後,四弟仍到他的書塾去。從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館街去的,自妻去後,就常住在窺園。他覺得一到妻子房裡冷清清的,一點意思也沒有,不如在書房伴著書眠還可以忘其愁苦。唉,情愛被壓的人都是要伴書眠的呀!

  天色晚,學也散了。他獨在園裡一棵芒果樹下坐著發悶。妻子的隨嫁丫頭藍從園門直走進來,他雖熟視著,可像不理會一樣。等到丫頭叫了他一聲「姑爺」,他才把著她的手臂,如見了妻子一般。他說:「你怎麼敢來?……姑娘好麼?」

  「姑娘命我來請你去一趟。她這兩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燈後才去,恐怕人家看見你,要笑話你。」

  她說完,東張西望,也像怕人看見她來,不一會就走了。那幾點鐘的黃昏偏又延長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燈時分!他到妻子家裡,丫頭一直就把他帶到樓上,也不敢教老親家知道。妻子的面比前幾個月消瘦了,他說:「我的……」他說不下去了,只改過來說,「你怎麼瘦得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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