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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的究竟


  要問勞動的究竟在哪裡,就得先問人生的究竟到底是什麼?我知道些個問題因著個人不同的意見,定要發出許多相異的回答。若是照愚見,可就要抱「安樂」這兩個字拿來做答案了。何以故呢?因為一切生物都是向著安靜娛樂那方面邁步,遇著不得已的情形才肯冒險、奮鬥和勞動。在平常的日子雖然會發生好些冒險、奮鬥和勞動的事實,但是從根本研究起來還是離不了為將來的安樂的預備。人性好安樂更是不可逃的事實。我一用功念書,就有好些朋友問我:「你不累嗎?」我一動手工作,也就有人問我:「你為什麼不覺得累呢?……那是快活事嗎?」問人家「累不累」是表明哀憫別人過於勞動的意思,所以說,人類生來就好安樂是定然的。寫到這裡,可又發生許多衝突的問題,就是:人類生來既然是好安樂,為什麼亙東、西、南、北,過去、現在的人都以勤勞為道德的義務呢?為什麼社會不讚美安逸和怠惰呢?這問題是不難回答的,我們往後研究一下就可以解決了。

  原來我們寄身在這微塵似的天體上面,它的自身是常動不息的。它要動身才能支持它在太空裡的位置,由它的動而生的力就激刺一切的生物教它們不能不動。所以人也要動才能在這天體上面站得住。人類一方面受自然的影響,一方面又要求自己的安樂,因此不能不想方法去調和兩方面的衝突,結果就生出一種「欲逸先勞」的道德觀念來。我們當然會吃,不會做人做「行屍」,也是看人在世間不適應自然的勢力,像死體一般地不會動作是不成的。說到適應的話,除了用勞力去整理,去爭戰,可就沒有別的方法了。

  整理自然力,和與自然力角勝負,為的是什麼呢?是想要得著一個主宰的地位,想在宇宙內得著一切的享受。有享受才受有安樂,戰勝一分自然力就是得著一分的享受。因此可以說勞動是得著安樂的手段。但是自然非常之大,集合人類全體勞動的氣力來和它比一比,簡直以扶搖風和蚊蚋的呼吸相較一般。「一勞永逸」的工作方法是騙人的說話,是教我們安於懈怠的動原。因為我們用盡九牛二虎的力量才能夠在這動的天體上面取得一點享受,算來還不及那無漏的安樂的萬一咧。圍繞我們的安樂既然那麼大,故此得它的手段也得常常用。簡單說一句:自然力無限,我們的勞動也不息。

  我們既以勞動為取得安樂的手段,就可以說不勞動則無安樂,也可以說勞動與安樂是相因依的。從前對於勞動的見解,以為要兩手執著工具去工作才能算為勞動;就是勞動問題也是局限于製造廠的工人待遇、工資和工作時間的問題。但是現在的勞動問題擴大了,或用心力或體力去和自然界鬥爭的都可以算作勞動家。日日和我們接近的人——除了行屍以外——都可用「勞動家」的徽號來給他們。因為勞動家的種類不同,勞動的形式複雜,人類現在又沒有通天曉地的本領,所以各人要盡自己的能量(Capacity)向各方面去發展他的工作,為的是要教人類的全體能夠速速地得著幾分安樂。

  有人問:「人類的勞動既是要得著安樂,那麼,安樂是在勞動的時候能夠同時得著的呢?是在勞動以後才能得著呢?若說同時可以得著安樂罷,又不大見得;若說在勞動以後才能得著罷,在個人的享受又很有限,何必苦苦地去求它呢?」我要回答說:在勞動的時間裡頭本來可以得著快樂,而勞動以後所得的是安心。我們要注意的不是勞動以後的安心,乃是與勞動同時發生的快樂,因為教勞動家在勞動時間內感受快樂是很要緊的。現在的人在勞動的時候沒有十分大的快感的緣故,是因為他們的勞動是奴隸的,不是主人的;是機械的,不是靈智的。精神身體兩方面受人支配的勞動家,用力去掙脫苦痛的束縛還怕不能支持得住,那所謂安樂的感覺自然是沒有的。

  機械的勞動是什麼呢?好像大製造廠裡頭的工人,有些整天只是安螺絲釘的,有些整天只是在每塊木板上鑽幾個窟窿的,天天是這樣,月月是這樣,必定會發生不耐煩的心事,見著勞動就厭惡起來。有這樣的現象,縱然減少勞動的時間,增加工資,也不能鼓勵他們,教他們對於所做的工夫有充分的熱忱和快感。

  要使勞動者對於製造廠的工作發生快感是很難的。要改革製造廠的制度,教他沒有分工的趨向,也是辦不到的。所能做的事情,除了減少機械的勞動,增加靈智的勞動以外,沒有更好的方法。靈智的勞動就是教工人在應該做的事情以外有得著發展智力的機會,借此養成他們的創造力。由創造的勞動那方面去著想,工人才能覺得他們工作愉快。因為創造是可樂的,工人對著由他們的創造力所得勞動的產物,滿可以安慰他們,減少他們那種機械的勞動的痛苦。

  養成工人的創造力的辦法,最好是在每星期內用數小時的工夫將工人應具的常識講給他們聽,教他們的頭腦因此清楚一點。至於給他們有靈智的勞動的機會這一層,可以量才讓他們共同管理廠內等等的事務;對於有創造力的工人可以讓給他們或是借給他們應用的工具和材料,或是教他們自己組織一個靈智勞動的團體,在那裡頭供給一切應用的東西,就不致於侵害到廠裡資財。這樣辦起來,勞動者必不會覺得他們的工作所有的痛苦,而且要當工作是一件快樂的事。賣力的人和買力的人衝突也可以減少了。

  以上幾段話是專指著製造廠的勞動家說。其餘的人因為勞動的形式不同,所以對待的方法也不能一樣。大概在製造廠以外的勞動者比較容易感受快樂,也不必特別地替他們打什麼算盤。此外可以說的還有靈智的製造廠——學校——的勞動問題。

  現在的學校——中等教育以下居多——待遇學生有些地方和舊式的製造廠待遇工人的方法差不多。即如每日的功課幾乎全是用腦的,至於注意身手的發達到底是很少,縱然有,也不過是一星期有四五時的體操和手工——體操不能算為正式的勞動——還有些地方連手工也沒有的。這樣多用腦力的結果也是會變成機械的勞動,至終教學生感受痛苦的。普通的學生常不喜歡兵式體操,也是因為這樣的操法含有機械性的緣故。所以我們要想方法去增加學生在課內課外的靈智的勞動,和減少別的不關緊要的課程,教他們對於勞力所得的出品能夠快快活活地享受。如果照著這樣行,一定要比那有規則的體操和形式的手工還要強得多多哪。

  總之,我們對於等等勞動的見解,必要看看它做創造的和靈智的;而勞動的自身就是得著安樂的手段,在勞動進行時也可以得著愉快。凡沒有創造和靈智的能力的勞動,須要排斥它。那麼,在勞動的時候雖然肉體上有時覺得不舒服,也不能因此就失掉快樂,而且會鼓勵他在越困難的時候有勞動的精神。就是他自己暫時不能得安樂,也可以教他想著他的勞動是為公眾的福利起見的。他看見眾人得著安樂,也就把勞動的困難忘記了。

  再結一句說:勞動的究竟是要得著安樂,而安樂又是隨時伴著勞動而生的。記得番禺林伯桐先生的話:「人生未必有不求樂者:以樂為樂,非知樂者也;以憂為樂,非可樂者也;樂之實在于能勞。……今夫農夫作勞,人人所知。當其耕耘,暑雨不敢避,饑渴不暇顧,其勞至矣。然計日以待其所勞勞者,未幾而苗矣,而秀矣,而實矣。服田力勞,乃亦有秋則樂矣。歲晚務間,役車其休,誦蟋蟀之詩,歌瓠葉之章,則樂不可支矣。彼草之宅,禽之饗不能與良農同此樂者,由其不昏作勞耳……」念這幾句話,我們更可以理會勞動的究竟在一切的事情上頭都是如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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