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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道家思想與道教(3)


  在人與人相處底時候,如柔弱能讓,便是順乎自然之理。讓底反面是爭,故聖人要使人不爭,必得使他們少有接觸底機會更好。為國也是要本著這自然底道理,使為政者「無為而民自治」。「自治」雲者,是人民自己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無須要什麼政府來替他們立仁義,制法度,作禮樂。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跂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澶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樽?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朴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莊子·馬蹄》)

  民與民相疑相爭都由於聖人為他們立仁義,作禮樂。人若順著自然,守著天地所賦與固有的性情,一切的需要本已齊備,何必再與外境交通,去要求什麼供給呢?民人相爭相攘至於死亡,都是因為他們底要求過於他們所需要底,後面又有一個強有力的聖人或國家去替他們出力,替他們維持,使他們遂意,於是貪得底心就發達到不可制止的地步。「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剖鬥折衡」是根本解決底方法,因為沒有人代人規定權衡,貪得貪利底心也就消滅了。

  生活要求簡易,欲望要儘量排除,就是道家所謂「葆真」底工夫。人一有了欲望,便想去求滿足,從欲而「得」,從得又想多得一些。欲得之心日盛一日,不安寧的生活因之而生。「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就是清心寧志底工夫。世間一切的作為都是根於「我想做」這個念頭來底,故越有作為,越多欲望。所得愈多,欲望愈大,對於所作愈不知足,而精神上底苦痛常敵不住獲得時底愉快。一不愉快,心便亂了。從需要方面說,所造作底愈多,需要之量也隨著增加起來。人本是可以簡易地過日子底,但因我們底祖先對於物質上底要求不已,以致形成今日煩瑣的生活,使人與外境底關係越來越深切,甚至有缺乏了些少便有不能生活底情形,《老子》說,「少則得,多得惑」(二十二)便是這個意思。譬如水是日用必需的,從前幾家共用一口井,所關係底極小,縱使一旦井枯了,還可以想法子,生活猶不致於受多大的累。今日住幾十萬人底大城市,水底供給集中了,從用水方面看固然利便得多,假使水源一旦斷絕,全城人民所受底痛苦比起從前用井底時代就大多了。故人民與公共事業底關係越大,越是危險,越發痛苦。生活越繁瑣,人物彼此底關係大有拔一發而動全身底光景,「有什佰人之器而不用」底話,正是為此而發。如我們今日用一副機器可當千百人底勞力,可是他已使千萬人變成物質及機械底犧牲了。「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五十七),也就是這個意思。是故聖人當使民無欲。無欲並非有欲以後用強力去壓制底意思,乃是根本地排除它,使人各樂其生而安其居。要這樣,才能保持「三寶」(六十七)。無欲故不爭,不爭故無傷害,而能「慈」。無欲故生活簡易,簡易故省物力,而能「儉」。無欲故靜,靜故謙讓,「不敢為天下先」而能長久。

  明白了返到自然及簡易底道理,我們當再進一步去研究道家對於宇宙底見解。道家以為宇宙底進行即是「造化」底現象。世間一切事物都是由於一造一化循環地遷變,並沒有什麼成就。這就是《易》始於《乾》終於《未濟》底意思。造化本無全功,成就與失敗,禍患與福利都是互相循環底。我們所見宇宙底現象沒有一樣不是由造而化,由化而造,故可以說道只是不斷的造化。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五十八),莊子更進一步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無毀,複通為一」(《齊物論》)。成敗生死是存在天道與地道裡頭循環底造化。

  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莊子·刻意》)

  這與《易》所謂「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同一意義。所謂感應就是在虛無恬淡中理會造化循環之理,既然知道這個現象,事物底成毀自不能有何影響,來擾亂我底心神。

  凡一種事情底成就皆有它底來由,並非由於一朝一夕之故。所謂「成功」或者是從許多失敗積下來底,或者是從許多小成功結成底。積涓滴成海,積沙石成山,積愚成智。但海有時也會枯,山有時也會平;今日之智,未必不是將來之愚:故成海成山成智底「成」只是相對的話,絕對的成就究竟不能得著。道之所以大,在乎虛空不積,雖積而不見,不理會其積。老子說:「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十一)車行因於轂之虛空,而轂底自身並沒有車底功用。莊子更申明這個意義。

  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天道》)

  原始道家底「長生說」並非戀世主義,只是要隨著造化底玄機運轉,自然能夠年壽永久。人所以會衰老底原故是由於憂患;憂患由於心不虛靜恬淡,一味去求知。這個「知」,與上頭知白守黑底「知」不同,乃我們底心對於事物底解釋,即是平常所謂「知識」與「智慧」。從我們心中或經驗中所生底知與智並非真的,故應當捨棄掉。道在於無,有心則非,吾人求知,均賴心識,故欲去知,先當虛心。人所以求知底原故,必是由於一種成法不適宜,欲知其所以然,進而求其處治之方。在這種情形底下才會產生聖人。聖人之生在於道德淪亡之後,而仁義底建立,權利底分別,都是知所以處置當前的情境底結果。但是,「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十八);智本以防害,而害反因之而彰,仁本以成德,而德反由之而墜,仁義智慧究竟是靠不住。社會越知道防止盜賊底方法,不見得就能把盜賊撲滅,有時反可以養成他們的機巧。知本是靠不住,又是一件無底止的事,縱使用一生底心力去探求也不能有多少把握,甚至產出許多煩惱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莊子·養生主》)

  自然底道本是大智,不必用人心去思慮知覺就能夠使生活安適,壽命久長。故老子以為「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十九)。大道具有無限知識,可是永遠沒曾表示出來,天地所以能夠長久地存在也是在此。人如能效法天地,就可以長生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莊子·知北遊》)

  知愈多,性命愈疲,故聖人治國務使人返樸還淳。人生底最大困難是在生活底機械化。用知愈多,則是非、取捨、去就等等愈明,而機械愈繁。所謂「經常」或「法則」,都是社會積了許多經驗知識才能成立底。但社會一有了這些機械的法則,人們便不能自由,必要時常受它底轄制。機械的生活,總一句說,都是知底毛病。所以我們要由自然得著解放。自然是不立何等法則,不有何等知識底。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老子》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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