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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心(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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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班和尚打坐的上一層甲板,便是大菜間客人的散步地方,籐椅上坐著宜姑,麟趾靠著舷邊望月,別的旅客大概已經睡著了。宜姑日來看見麟趾心神恍惚,老像有什麼事掛在心頭一般,在她以為是待她不錯;但她總是望著空間想,話也不願意多說一句。 「妹妹,你心裡老像有什麼事,不肯告訴我。你是不喜歡我們帶你到上海去麼?也許你想你的年紀大啦,該有一個伴了。若是如此,我們一定為你想法子。他的交遊很廣,面子也夠,替你選擇的人准保不錯。 」宜姑破了沉寂,坐在麟趾背後這樣對她說。她心裡是想把麟趾認做妹妹,介紹給一個督軍的兒子當做一種政治釣餌,萬一不成,也可以借著她在上海活動。 麟趾很冷地說:「我現在談不到那事情,你們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老想著到上海時,順便到普陀去找找那個老師父,看他還在那裡不在,我現在心裡只有他。」 「你准知道他便是你父親麼?」 「不,我不過思疑他是。我不是說過那天他開了後門出去,沒聽見他回到屋裡的腳音麼?我從前信他是死了,自從那天起教我希望他還在人間。假如我能找著他,我寧願把所有的珠寶給你換那所茅屋,我同他在那裡住一輩子。」麟趾轉過頭來,帶著滿有希望的聲調對著宜姑。 「那當然可以辦得到,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做這樣沒有把握的尋求。和尚們多半是假慈悲,老奸巨猾的不少;你若有意去求,若是有人知道你的來歷,冒充你父親,教你養他一輩子,那你不就上了當?幼年的事你准記得清楚麼?」 「我怎麼不記得?誰能瞞我?我的憑證老帶在身邊,誰能瞞得過我?」她說時拿出她幾年來常在身邊的兩截帶指甲的指頭來,接著又說: 「這就是憑證。」 「你若是非去找他不可,我想你一定會過那漂泊的生活,萬一又遇見危險,後悔就晚了。現在的世界亂得很,何苦自己去找煩惱?」 「亂麼?你我都見過亂,也嘗過亂的滋味,那倒沒有什麼,我的窮苦生活比你多過幾年,我受得了,你也許忘記了。你現在的地位不同,所以不這樣想。假若你同我換一換生活,你也許也會想去找你那耳聾的祖父吧。」她沒有回答什麼,嘴裡漫應著:「唔,唔。」隨即站起來,說: 「我們睡去吧,不早了。明天一早起來看旭日,好不好?」 「你先去吧,我還要停一會兒才能睡咧。」 宜姑伸伸懶腰,打了一個呵欠,說聲:「明天見!別再胡思亂想了,妹妹。」便自進去了。 她仍靠在舷邊,看月光映得船邊的浪花格外潔白,獨自無言,深深地呼吸著。 甲板底下那班打坐的和尚也打起盹來了。他們各自回到統艙裡去。下了扶梯,便躺著,那個老是用五更雞煮掛麵的客人,他雖已睡去,火仍是點著。一個和尚的袍角拂倒那放在上頭的鍋,幾乎燙著別人的腳。再前便是那抽鴉片的客人,手拿著煙槍,仰面打鼾,煙燈可還未滅,黑甜的氣味繞繚四圍,鬥紙牌的還在鬥著,談話的人可少了。 月也回去了,這時只剩下浪吼輪動的聲音。 宜姑果然一清早便起來看海天旭日,麟趾卻仍在睡鄉裡,報時的鐘打了六下,甲板上下早已洗得乾乾淨淨。統艙的客人先後上來盥漱,麟趾也披著寢衣出來,坐在舷邊的漆椅上,在桅梯邊洗臉的和尚們牽引了她的視線。她看見那天在石龍車站相遇的那個老師父,喜歡得直要跳下去叫他。正要走下去,宜姑忽然在背後叫她,說:「妹妹,你還沒穿衣服咧。快吃早點了,還不去梳洗?」 「姐姐,我找著他了!」她不顧一切還是要下扶梯。宜姑進前幾步,把她揪住,說:「你這像什麼樣子,下去不怕人笑話,我看你真是有點迷。 」她不由分說,把麟趾拉進艙房裡。 「姐姐,我找著他了!」她一面換衣服,一面說,「若果是他,你得給我靠近燕塘的那間茅屋,我們就在那裡住一輩子。」 「我怕你又認錯了人,你一見和尚便認定是那個老師父,我准保你又會鬧笑話,我看吃過早飯叫『播外』 下去問問,若果是,你再下去不遲。」 「不用問,我准知道是他。」她三步做一步跳下扶梯來。那和尚已漱完口下艙去了,她問了旁邊的人便自趕到統艙去,下扶梯過急,猛不防把那點著的五更雞踢倒。汽油灑滿地,火跟著冒起來。 艙裡的搭客見樓梯口著火,個個都驚慌失措,哭的,嚷的,亂跑的,混在一起。麟趾退上艙面,臉嚇得發白,話也說不出來。船上的水手,知道火起,忙著解開水龍。警鐘響起來了! 艙底沒有一個敢越過那三尺多高的火焰。忽然跳出那個老和尚,抱著一張大被窩騰身向火一撲,自己倒在火上壓著。他把火幾乎壓滅了一半,眾人才想起掩蓋的一個法子。於是一個個拿被窩爭著向剩下的火焰掩壓。不一會把火壓住了,水龍的水也到了,忙亂了一陣,好容易才把火撲滅了,各人取回沖濕的被窩時,直到最底下那層,才發現那老師父,眾人把他扛到甲板上頭,見他的胸背都燒爛了。 他兩隻眼雖還睜著,氣息卻只留著一絲,眾人圍著他,但具有感激他為眾捨命的恐怕不多,有些只顧罵點五更雞的人,有些卻咒那行動魯莽的女子。 麟趾鑽進入叢中,滿臉含淚,那老師父的眼睛漸次地閉了,她大聲叫: 「爸爸!爸爸!」 眾人中,有些肯定地說他死了。麟趾摣著他的左手,看看那剩下的三個指頭。她大哭起來,嚷,說:「真是我的爸爸呀!」這樣一連說了好幾遍。宜姑趕下來,把她扶開,說:「且別哭啦,若真是你父親,我們回到屋裡再打算他的後事。在這裡哭惹得大眾來看熱鬧,也沒什麼好處。」 她把麟趾扶上去以後,有人打聽老和尚和那女客的關係,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同伴的和尚也不很知道他的來歷。他們只知道他是從羅浮山下來的。有一個知道詳細一點,說他在某年受戒,燒掉兩個指頭供養三世法佛。這話也不過是想,當然並沒有確實的憑據,同伴的和尚並沒有一個真正知道他的來歷。他們最多知道他住在羅浮不過是四五年光景,從哪裡得的戒牒也不知道。 宜姑所得的回報,死者是一個虔心奉佛燃指供養的老和尚。麟趾卻認定他便是好幾年前自己砍斷指頭的父親。死的已經死掉,再也沒法子問個明白,他們也不能教麟趾不相信那便是她爸爸。 她躺在床上,哭得像淚人一般,宜姑在旁邊直勸她。她說:「你就將他的遺體送到普陀或運回羅浮去為他造一個塔,表表你的心也就夠了。」 統艙的秩序已經恢復,麟趾到停屍的地方守著。她心裡想:這到底是我父親不是?他是因為受戒燒掉兩個指頭的麼?一定的,這樣的好人,一定是我父親,她的淚沉靜地流下,急劇地滴到膝上。她注目看著那屍體,好像很認得,可惜記憶不能給她一個反證。她想到普陀以後若果查明他的來歷不對,就是到天邊海角,她也要再去找找。她的疑心很能使她再去過遊浪的生活,長住在黑家決不是她所願意的事。她越推想越入到非非之境,氣息幾乎像要停住一樣。船仍在無涯的浪花中漂著,煙囪冒出濃黑的煙,延長到好幾百丈,漸次變成灰白色,一直到消滅在長空裡頭。天涯的彩雲一朵一朵浮起來,在麟趾眼裡,仿佛像有仙人踏在上頭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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