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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心(7)


  心裡非常不安的麟趾從身邊拿出一包現錢,大約二十元左右,對他說:「老師父,我真感謝你,請你把這些銀子收下吧。」

  「不,謝謝,我身邊還有盤纏。我的包袱不過是幾卷殘經和一件破袈裟而已。我是出門人,多一元在身邊是一無用處。」

  他一定不受,麟趾只得收回。她說:「老師父的道行真好,請問法號怎樣稱呼?」

  那和尚笑說:「老衲沒有名字。」

  「請告訴我,日後也許會再相見。」

  「姑娘一定要問,就請叫我做羅浮和尚便了。」

  「老師父一向便在羅浮麼?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不錯,我是北方人。在羅浮出家多年了,姑娘倒很聰明,能聽出我的口音。」

  「姑娘倒很聰明」,在麟趾心裡好像是幼年常聽過的。她父親的形貌,她已模糊記不清了,她只記得旺密的大鬍子,發亮的眼神。因這句話,使她目注在老和尚臉上。光圓的臉,一根鬍子也不留,滿頰直像鋪上一層霜,眉也白得像棉花一樣,眼睛帶著老年人的混濁顏色,神采也沒有了。她正要告訴老師父她原先也是北方人,可巧汽笛的聲音夾著輪聲、軌道震動聲,一齊送到。

  「姑娘,廣州車到了,快上去吧,不然占不到好座位。」

  「老師父也上廣州麼?」

  「不,我到香港候船。」

  麟趾匆匆地別了他,上了車,當窗坐下。人亂過一陣,車就開了。她探出頭來,還望見那老和尚在月臺上。她凝望著,一直到車離開很遠的地方。

  她坐在車裡,意像裡只有那個老和尚,想著他莫不便是自己的父親?可惜方才他遞包袱時,沒留神看看他的手,又想回來,不,不能夠,也許我自己以為是,其實是別人。他的臉不很像哪!他的道行真好,不愧為出家人。忽然又想:假如我父親仍在世,我必要把他找回來,供養他一輩子。呀,幼年時代甜美的生活,父母的愛惜,我不應當報答麼?不,不,沒有父母的愛,父母都是自私自利的。為自己的名節,不惜把全家殺死。也許不止父母如此,一切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從前的女子,不到成人,父母必要快些把她嫁給人。為什麼?留在家裡吃飯,賠錢。現在的女子,能出外跟男子一樣做事,父母便不願她嫁了。他們願意她像兒子一樣養他們一輩子,送他們上山。不,也許我的父母不是這樣。他們也許對,是我不對,不聽話,才會有今日的流離。

  她一向便沒有這樣想過,今日因著車輪的轉動搖醒了她的心靈。「你是聰明的姑娘!」「你是聰明的姑娘!」輪子也發出這樣的聲音。這明明是父親的話,明明是方才那老和尚的話。不知不覺中,她竟滴了滿襟的淚。淚還沒幹,車已入了大沙頭的站台了。

  出了車站,照著廖成的話,雇一輛車直奔黑家。車走了不久時候,至終來到門前。兩個站崗的兵問她找誰,把她引到上房,黑太太緊緊迎出來,相見之下,抱頭大哭一場。傭人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黑太太現在是個三十左右的女人,黑老爺可已年近半百。她裝飾得非常時髦,錦衣、繡裙,用的是歐美所產胡奴的粉、杜絲的脂、古特士的甲紅、魯意士的眉黛和各種著名的香料。她的化妝品沒有一樣不是上等,沒有一件是中國產物。黑老爺也是麵團團,腹便便,絕不像從前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寒暄了兩句,黑老爺便自出去了。

  「妹妹,我占了你的地位。」這是黑老爺出去後,黑太太對麟趾的第一句話。

  麟趾直看著她,雙眼也沒眨一下。

  「唉,我的話要從哪裡說起呢?你怎麼知道找到這裡來?你這幾年來到哪裡去了?」

  「姐姐,說來話長,我們晚上有工夫細細談吧,你現在很舒服了,我看你穿的用的便知道了。」

  「不過是個繡花枕而已,我真是不得已。現在官場,專靠女人出去交際,男人才有好差使,無謂的應酬一天不曉得多少,真是把人累得要死。」

  她們真個一直談下去,從別離以後談到彼此所過的生活。宜姑告訴麟趾他祖父早已死掉,但村裡那間茅屋她還不時去看看,現在沒有人住,只有一個人在那裡守著。她這幾年跟人學些注音字母,能夠念些淺近文章,在話裡不時讚美她丈夫的好處。麟趾心裡也很喜歡,最能使她開心的便是那間茅舍還存在。她又要求派人去訪尋黃勝,因為她每想著她欠了他很大的恩情。宜姑應許了為她去辦,她又告訴宜姑早晨在石龍車站所遇的事情,說她幾乎像看見父親一樣。

  這樣的傾談決不能一時就完畢,好幾天或好幾個月都談不完,東江的亂事教黑老爺到上海的行期改早些,他教他太太過些日子再走。因此

  宜姑對於麟趾,第二天給她買穿,第三天給她買戴,過幾天又領她到張家,過幾時又介紹她給李家。一會是同坐紫洞艇遊河,一會又回到白雲山附近的村居。麟趾的生活在一兩個星期中真像粘在枯葉下的冷蛹,化了蝴蝶,在旭日和風中間翻舞一樣。

  東江一帶的秩序已經漸次恢復。在一個下午,黑府的勤務兵果然把黃勝領到上房來。麟趾出來見他,又喜又驚。他喜的是麟趾有了下落;他怕的是軍人的勢力。她可沒有把一切的經過告訴他,只問他事變的那天他在哪裡。黃勝說他和老杜合計要趁亂領著一班窮人闖進郭太子的住宅,他們兩人希望能把她奪回來,想不到她沒在那裡。郭家被火燒了,兩邊死掉許多人,老杜也打死了,郭家的人活的也不多,郭太子在道上教人擄去,到現在還不知下落。他見事不濟,便自逃回城隍廟去,因為事前他把行頭都存在那裡,夥計沒跟去的也住在那裡。

  麟趾心裡想著也許廖成也遇了險。不然,這麼些日子,怎麼不來找我,他總知道我會到這裡來。因為黃勝不認識廖成,問也沒用,她問黃勝願意另謀職業,還是願意幹他的舊營生。黃勝當然不願再去走江湖,她於是給了他些銀錢。但他願意在黑府當差,宜姑也就隨便派給他當一名所謂國術教官。

  黑家的行期已經定了,宜姑非帶麟趾去不可,她想著帶她到上海,一定有很多幫助。女人的臉曾與武人的槍平分地創造了人間一大部歷史。黑老爺要去聯絡各地戰主,也許要仗著麟趾才能成功。

  南海的月亮雖然沒有特別動人的容貌,因為只有它來陪著孤零的輪

  船走,所以船上很有些與它默契的人。夜深了,輕微的浪湧,比起人海中政爭匪掠的風潮舒適得多。在枕上的人安寧地聽著從船頭送來波浪的聲音,直如催眠的歌曲。統艙裡躺著、坐著的旅客還沒盡數睡著,有些還在點五更雞煮掛麵,有些躺在一邊燒鴉片,有些圍起來賭錢,幾個要到普陀朝山的和尚受不了這種人間濁氣,都上到艙面找一個僻靜處所打坐去了,在石龍車站候車的那個老和尚也在裡頭。船上雖也可以入定,但他們不時也談一兩句話。從他們的談話裡,我們知道那老和尚又回到羅浮好些日子,為的是重新置備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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