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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心(6)


  「那可不成,城裡恐怕不到初更就要出亂子,我方才就是來對大官說,叫他快把大門、偏門、後門都鎖起來,恐怕人進來搶。」

  「他說出城迎接軍隊去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能回來。或者現在就領我去吧。」

  「耳目眾多,不成,不成。再說要走,也不能同我走,教大官知道,會說我拐騙你……我說你是要一走不回頭呢?還是只要見一見宜姑便回來?」

  「我一點也不喜歡他,那天我在城隍廟踏索子掉下來,昏過去,醒來便躺在這屋裡的床上。好在身上沒有什麼傷,只是腳跟和手擦破,養了十幾天便好了。他強我嫁給他,口裡答應給我十萬銀做保證金,說若是他再娶奶奶,聽我把十萬銀帶走,單獨過日子。我問他給了多少給黃勝,他說不用給,他沒奈何他。自從我離開山寨以後,就給黃勝搶去學走江湖,幾年來走了好幾省地方,至終在這裡給他算上了。我常想著他那樣的人,連一個錢也不給黃勝,將來萬一他負了心,他也照樣可以把十萬銀子搶回去;現在錢雖然在我的名字底下存著,我可不敢相信是屬￿我的,我還是願意走得遠遠地。他不是一個好人,跟著他至終不會有好結果,你說是不是?」

  廖成注視她的臉,聽著她說,他對於郭大官擄人的事早有所聞,卻不知便是麟趾。他好像對於麟趾所說的沒有多少可詫異的,只說:「是,他並不是個好人,但是現在的世界,哪個是好人!好人有人捧,壞人也有人捧,為壞人死的也算忠臣,我想等宜姑從上海回來,我再通知你去會她吧。」

  「不,我一定要走。你若不領我去,請給我一個地址,我自己想方法。」

  廖成把宜姑的地址告訴她,還勸她切要過了這個亂子才去,麟趾囑咐他不要教郭太子知道。她說:「你走吧,一會怕有人來,我那丫頭都到前院幫助收拾東西去了,你出去,請給我叫一個人進來。」

  他一面走著,一面說:「我看還是等亂過去,從長慢慢打算吧,這兩天一定不能走的,道路上危險多。」

  麟趾目送著廖成走出蕉叢外頭,到他的腳音聽不見的時候,慢慢起身到妝台前,檢點她的細軟和首飾之類。走出房門,上了假山,她自傷癒後這是第一次登高,想著宜姑,教她心裡非常高興,巴不得立刻到廣州去見她。到牆的盡頭,她探頭下望,見一條黑深的空巷,一根電報杆子立在巷對面的高坡上,同圍牆距離約一丈多寬。一根拴電杆的粗鉛絲,從杆上離電線不遠的部位,牽到牆上一座一半砌在牆裡已毀的節孝坊的石柱上,幾乎成為水平線。她看看園裡並沒有門,若要從花園逃出去,恐怕沒有多少希望。

  她從假山下來,進到屋裡已是黃昏時分,丫頭也從前院進來了。麟趾問:「你有舊衣服沒有?拿一套來給我。」

  女婢說:「奶奶要舊衣服幹什麼?」

  「外頭亂擾擾地,萬一給人打進家裡來,不就得改裝掩人耳目麼?」

  「我的不合奶奶穿,我到外頭去找一套進來吧。」她說著便出去了。

  麟趾到丫頭的臥房翻翻她的包袱,果然都是很窄小的,不合她穿。門邊掛著一把雨紙傘,她拿下來打開一看,已破了大半邊。在床底下有一根細繩子,不到一丈長。她搖搖頭歎了一聲,出來仍坐在窗下的貴妃床,兩眼凝視著芭蕉。忽然拍起她的腿說:「有了!」她立起來,正要出去,丫頭給她送了一套竹布衣服進來。

  「奶奶,這套合適不合適?」

  她打開一看,連說:「成,成,現在你可以到前頭幫他們搬東西,等七點鐘端飯來給我吃。」丫頭答應一聲,便離開她。她又到婢女屋裡,把兩竿張蚊帳的竹子取下捆起來;將衣物分做兩個小包結在竹子兩端,做成一根踏索用的均衡擔。她試一下,覺得稍微輕一點,便拿起一把小刀走到芭蕉底下,把兩棵有花蕾的砍下來,割下兩個重約兩斤的花蕾加在上頭。隨即換了衣服,穿著軟底鞋,扛著均衡擔飛跑上假山。沿著牆頭走,到石柱那邊。她不顧一切,兩手摣住均衡擔,踏上那很大鉛絲,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到電杆那頭,她忙把竹上的繩子解下來,圈成一個圓套子,套著自己的腰和杆子,像尺蠖一樣,一路拱下去。

  下了土坡,急急向著人少的地方跑。拐了幾個彎,才稍微辨識一點道路。她也不用問道,一個勁兒便跑到真武廟去,她想著教黃勝領她到廣州去找宜姑,把身邊帶著的珠寶分給他一兩件。不想真武廟的後殿已經空了,人也不曉得往哪裡去了。天色已晚,鄰居的人都不理會是她回來,她不敢問。她躊躇著,不曉得怎樣辦,在真武廟歇又害怕;客棧不能住;船晚上不開,一會郭家人發覺了,一定把各路口把住,終要被逮捕回去;到巡警局報迷路吧,不成,若是巡警搜出身上的東西,倒惹出麻煩來。想來想去,還是趕出城,到城外藏一宿,再定行止。

  她在道上,看見許多人在街上擠來擠去,很像要鬧亂子的光景。剛出城門,便聽見城裡一連發出砰磅的聲音。街上的人慌慌張張地亂跑,店鋪的門早已關好,一聽見槍聲,連門前的天燈都收拾起來。幸而麟趾出了城,不然,就被關在城裡頭。她要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去躲一下,但找來找去,總找不著,不覺來到江邊。沿江除碼頭停泊著許多船以外,別的地方都很靜。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有一棵斜出江面的大榕樹。那樹的氣根,根根都向著水面伸下去。她又想起藏在樹上,在槍聲不歇的時候,已有許多人擠在碼頭那邊叫渡船,他們都是要到石龍去的。看他們的樣子都像是逃難的人,麟趾想著不如也跟著他們去,到石龍再趕廣州車到廣州。看他們把價錢講妥了,她忙舉步混在人們當中,也上了船。

  亂了一陣,小渡船便離開碼頭。人都伏在艙底下,燈也不敢點,城中的槍聲教船後頭的大櫓和船頭的雙槳輕鬆地搖掉。但從雉堞影射出來的火光,令人感到是地獄的一種現象。船走得越遠,照得越亮。到看不見紅光的時候,不曉得船在江上已經拐了幾個彎了。

  石龍車站裡雖不都是避難的旅客,但已擁擠得不堪。站台上幾乎沒有一寸空地,都教行李和人占滿了,麟趾從她的座位起來,到站外去買些吃的東西,回來時,位已被別人占去。她站在一邊,正在吃東西,一個扒手偷偷摸摸地把她放在地下那個小包袱拿走。在她沒有發覺以前,後面長凳上坐著的一個老和尚便趕過來,追著那賊說:「莫走,快把東西還給人。」他說著,一面追出站外。麟趾見拿的是她的東西,也追出來。老和尚把包袱奪回來,交給她說:「大姑娘,以後小心一點,在道上小人多。」

  麟趾把包袱接在手裡,眼淚幾乎要流出來,她心裡說若是丟了包袱,她就永久失掉紀念她父親的東西了。再則,所有的珠寶也許都在裡頭。她現出非常感激的樣子,對那出家人說:「真不該勞動老師父。跑累了麼?我扶老師父進裡面歇歇吧。」

  老和尚雖然有點氣喘,卻仍然鎮定地說:「沒有什麼,姑娘請進吧。你像是逃難的人,是不是?你的包袱為什麼這樣濕呢?」

  「可不是,這是被賊搶漏了的,昨晚上,我們在船上,快到天亮的時候,忽然岸上開槍,船便停了。我一聽見槍聲,知道是賊來了,趕快把兩個包袱扔在水裡。我每個包袱本來都結著一條長繩子。扔下以後,便把一頭暗地結在靠近舵邊一根支篷的柱子上頭。我坐在船尾,扔和結的時候都沒人看見,因為客人都忙著藏各人的東西,天也還沒亮,看不清楚。我又怕被人知道我有那兩個包袱,萬一被賊搜出來,當我是財主,將我擄去,那不更吃虧麼?因此我又趕緊到篷艙裡人多的地方坐著。賊人上來,真凶!他們把客人的東西都搶走了。個個的身上也搜過一遍,僥倖沒被搜出的很少。我身邊還有一點首飾,也送給他們了,還有一個人不肯把東西交出,教他們打死了,推下水去。他們走後,我又回到船後去,牽著那繩子,可只剩下一個包袱,那一個恐怕是教水沖掉了。」

  「我每想著一次一次的革命,逃難的都是闊人,他們有香港、澳門、上海可去,逃不掉的只有小百姓。今日看見車站這麼些人,才覺得不然。所不同的是小百姓不逃固然吃虧,逃也便宜不了。姑娘很聰明,想得到把包袱扔在水裡,真可佩服。」

  麟趾隨在後頭回答說:「老師父過獎,方才把東西放下,就是顯得我很笨;若不是師父給追回來,可就不得了。老師父也是避難的麼?」

  「我麼?出家人避什麼難?我從羅浮山下來,這次要到普陀山去朝山。」說時,回到他原來的座位,但位已被人占了,他的包袱也沒有了。他的神色一點也不因為丟了東西更變一點,只笑說:「我的包袱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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