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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心(5)


  第二天下午,老黃領著一班藝員到藝場去,郭太子早已在人圈中占了一條板凳坐下。麟趾裝飾起來,招得圍觀的人越多,一套一套的把戲都演完,輪到麟趾的踏索,那是她的拿手技術。老黃那天便把繩子放長,兩端的鐵釺都插在人圈外頭。她一面走,一面演各種把式。正走到當中,啊,繩子忽然斷了!麟趾從一丈多高的空間摔下來。老黃不顧救護她,只嚷說:「這是老杜幹的。」連罵帶咒,跳出人圈外到繩折的地方。觀眾以為麟趾摔死了,怕打官司時被傳去做證人,一哄而散。有些人回身注視老黃,見他追著一個人往人叢中跑,便跟過去趁熱鬧。不一會,全場都空了。老黃追那人不著,氣喘喘地跑回來,只見那兩個夥計在那裡收拾行頭。行頭被眾人踐踏,破壞了不少;刀槍也丟了好幾把;麟趾也不見了。夥計說人亂的時候他們各人都緊伏在兩箱行頭上頭,沒看見麟趾爬起來,到人散後,就不見她躺在地上。老黃無奈,只得收拾行頭,心裡想這定是老杜設計把麟趾搶走,回到廟裡再去找他計較,藝場中幾張殘破的板凳也都堆在一邊。老鴉從屋脊飛下來啄地上殘餘的食物,樹花重複發些清氣,因為滿身汗臭的人們都不見了。

  黃勝找了老杜好幾天都沒下落,到郭太子門上訴說了一番。郭太子反說他是設局騙他的定錢,非把他押起來不可。老黃苦苦哀求才脫了險。他出了郭家大門,垂頭走著,拐了幾個彎,驀地裡與老杜在巷尾一個犄角上撞個滿懷。「好,冤家路窄!」黃勝不由分說便伸出右手把老杜揪住。兩隻眼睛瞪得直像冒出電來,氣也粗了。老杜一手摣住老黃的右手,冷不防給他一拳。老黃哪裡肯讓,一腳便踢過去,指著他說:「你把人藏在哪裡?快說出來,不然,看老子今天結束了你。」老杜退到牆犄角上,紮好馬步,兩拳瞄準老黃的腦袋說:「呸!你問我要人!我正要問你呢。你同郭太子設局,把所得的錢半個也不分給我,反來問我要人。」說著,往前一跳,兩拳便飛過來,老黃閃得快沒被打著。巷口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巡警也來了。他們不願意到派出所去,敷衍了巡警幾句話,便教眾人擁著出了巷口。

  老杜跟著老黃,又走過了幾條街。

  老黃說:「若是好漢,便跟我回家分說。」

  「怕你什麼?去就去!」老杜堅決地說。

  老黃見他橫得很,心裡倒有點疑惑。他問:「方才你說我串通郭太子,不分給你錢,是從哪裡聽來的狗謠言?」

  「你還在我面前裝呆!那天在場上看把戲的大半是郭家的手腳,你還瞞誰?」

  「我若知道這事,便教我男盜女娼。那天郭太子約定來看人是不錯,不過我已應許你,所得多少總要分給你,你為什麼又到場上搗亂?」

  老杜瞪眼看著他,說:「這就是胡說!我搗什麼亂?你們說了多少價錢我一點也不知道,那天我也不在那裡,後來在道上就見郭家的人們擁著一頂轎子過去,一打聽,才知道是從廟裡扛來的。」

  老黃住了步,回過頭來,詫異地說:「郭太子!方才我到他那裡,幾乎教他給押起來。你說的話有什麼憑據?」

  「自然有不少憑據。那天是誰把繩子故意拉斷的?」老杜問。

  「你!」

  「我!我告訴你,我那天不在場,一定是你故意做成那樣局面,好教郭太子把人搶走。」

  老黃沉吟了一會,說:「這我可明白了。好兄弟,我們可別打了,這事一定是郭家的人幹的。」他把方才郭家的人如何蠻橫,為老杜說過一遍。兩個人彼此埋怨,可也沒奈他何,回到真武廟,大家商量怎樣打聽麟趾的下落。他們當然不敢打官司,也不敢闖進郭府裡去要人,萬一不對,可了不得。

  老杜和黃勝兩人對坐著。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發,各自急抽著煙捲。

  郭家的人們都忙著檢點東西,因為地方不靖,從別處開來的軍隊進城時難免一場搶掠。那是一所五進的大房子,西邊還有一個大花園,各屋裡的陳設除椅、桌以外,其餘的都已裝好,運到花園後面的石庫裡,花園裡還留下一所房子沒有收拾。因為郭太子新娶的新奶奶忌諱多,非過百日不許人搬動她屋子裡的東西。

  窗外種著一叢碧綠的芭蕉,連著一座假山直通後街的牆頭。屋裡一張紫檀嵌牙的大床,印度紗帳懸著,雲石椅、桌陳設在南窗底下,瓷瓶裡插的一簇鮮花香氣四溢。牆上掛的字畫都沒有取下來,一個康熙時代的大自鳴鐘的擺子在靜悄悄的空間裡作響,鏈子末端的金葫蘆動也不動一下。在窗櫺下的貴妃床上坐著從前在城隍廟賣藝的女郎,她的眼睛向窗外注視,像要把無限的心事都寄給輕風吹動的蕉葉。

  芭蕉外,輕微的腳音漸次送到窗前。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到階下站著,頭也沒抬起來,便叫:「大官,大官在屋裡麼?」

  裡面那女郎回答說:「大官出城去了,有什麼事?」

  那人抬頭看見窗裡的女郎,連忙問說:「這位便是新奶奶麼?」

  麟趾注目一看,不由得怔了一會,「你很面善,像在哪裡見過的。 」她的聲音很低,五尺以外幾乎聽不見。

  那人看著她,也像在什麼地方會過似的,但他一時也記不起來,至終還是她想起來。她說:「你不是姓廖麼?」

  「不錯呀,我姓廖。」

  「那就對了,你現在在這一家幹的什麼事?」

  「我一向在廣州同大官做生意,一年之中也不過來一兩次,奶奶怎麼認得我?」

  「你不是前幾年娶了一個人家叫她做宜姑的做老婆麼?」

  那人注目看她,聽到她說起宜姑,猛然回答說:「哦,我記起來了!你便是當日的麟趾小姑娘!小姑娘,你怎麼會落在他手裡?」

  「你先告訴我宜姑現在好麼?」

  「她麼?我許久沒見她了。自從你走後,兄弟們便把宜姑配給黑牛,黑牛現在名叫黑仰白,幾年來當過一陣要塞司令,宜姑跟著他養下兩個兒子。這幾天,聽說總部要派他到上海去活動,也許她會跟著去吧。我自那年入軍隊不久,過不了紀律的生活,就退了伍。人家把我薦到郭大官的煙土棧當掌櫃,我一直便做了這麼些年。」

  麟趾問:「省城也能公賣煙土麼?」

  「當然是私下買賣,軍隊裡我有熟人容易做,所以這幾年來很剩些錢。」

  「黑牛和他的弟兄們幫你販煙土,是不是?」

  「不,黑司令現在很正派,我同他的交情沒有從前那麼深了。我有許多朋友在別的軍隊裡,他們時常幫助我。」

  「我很想去見見宜姑,你能領我去麼?」

  「她不久便要到上海去,你就是到廣州,也不一定能看見她。」

  「今晚就走,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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