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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魚的鰓(3)


  一天,無意中在大街遇見黃,各人都訴了一番痛苦。

  「現在你住在什麼地方?」黃這樣問他。

  「我老實說,住在西市的街邊。」

  「那還了得!」

  「有什麼法子呢?」

  「搬到我那裡去吧。」

  「大家同是難民,我不應當無緣無故地教你多擔負。」

  黃很誠懇地說:「多兩個人也不會費得到什麼地步,我跟著你去搬吧。」說著就要叫車。雷阻止他說:「多謝,多謝盛意。我現在人口眾多,若都搬了去,於府上一定大大地不方便。」

  「你不是只有一個傭人麼?」

  「我那來喜不見了,現在是另一個帶著兩孩子的婦人,是在路上遇見的。我們彼此互助,忍不得,把她安頓好就離開她。」

  「那還不容易麼?想法子把她送到難民營就是了。聽說難民營的組織,現在正加緊進行著咧。」

  他知道黃也不是很富裕的,大概是聽見他睡在街邊,不能不說一兩句友誼的話。但是黃卻很誠懇,非要他去住不可,連說:「不像話,不像話!年紀這麼大,不說你媳婦知道了難過,就是朋友也過意不去。」

  他一定不肯教黃到他的露天客棧去,只推到難民營組織好,把那婦人送進去之後再說,黃硬把他拉到一個小茶館去,一說起他的發明,老頭子就告訴他那潛艇模型已隨著來喜喪失了。他身邊只剩下一大卷藍圖和那一座鐵鰓的模型,其餘的東西都沒有了。他逃難的時候,那藍圖和鐵鰓的模型是歸他拿,圖是卷在小被褥裡頭,他兩手只能拿兩件東西。在路上還有人笑他逃難逃昏了,什麼都不帶,帶了一個小木箱。

  「最低限度,你把重要的物件先存在我那裡吧。」黃說。

  「不必了吧,住家孩子多,萬一把那模型打破了,我永遠也不能再做一個了。」

  「那倒不至於。我為你把它鎖在箱裡,豈不就成了麼?你老哥此後的行止,打算怎樣呢?」

  「我還是想到廣西去,只等兒媳婦寄些路費來,快則一個月,最慢也不過兩個月,總可以想法子從廣州灣或別的比較安全的路去到吧。」

  「我去把你那些重要東西帶走吧。」黃還是催著他。

  「你現在住什麼地方?」

  「我住在對面海的一個親戚家裡,我們回頭一同去。」

  雷聽見他也是住在別人家裡,就斷然回答說:「那就不必了,我想把些少東西放在自己身邊,也不至於很累贅,反正幾個星期的時間,一切都會就緒的。」

  「但是你總得領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下次可以找你。」

  雷被勸不過,只得同他出了茶館,到西市來。他們經過那小飯攤,主人就嚷著:「雷先生,雷先生,信到了,信到了。我見你不在,教郵差帶回去,他說明天再送來。」

  雷聽了幾乎喜歡得跳起來,他對飯攤主人說了一聲「多煩了」,回過臉來對黃說:「我家兒媳婦寄錢來了,我想這難關總可以過得去了。」

  黃也慶賀他幾句,不覺到了他所住的街邊。他對黃說:「對不住,我的客廳就是你所站的地方,你現在知道了。此地不能久談,請便吧。明天取錢之後,去拜望你,你的地址請開一個給我。」

  黃只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寫上地址交給他,說聲「明天在捨下恭候」就走了。

  那晚上他好容易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到小飯攤去候著。果然郵差來到,取了他一張收據把信遞給他。他拆開信一看,知道他兒媳婦給他匯了一筆到馬尼刺的船費,還有辦護照及其他需用的費用,都教他到匯通公司去取。他不願到馬尼刺去,不過總得先把需用的錢拿出來再說。到了匯通公司,管事的告訴他得先去照相辦護照。他說,是他兒媳婦弄錯了,他並不要到馬尼刺去,要管事的把錢先交給他;管事的不答允,非要先打電報去問清楚不可。兩方爭持,弄得毫無結果,自然錢在人家手裡,雷也無可如何,只得由他打電報去問。

  從匯通公司出來,他就踐約去找黃先生,把方才的事告訴他,黃也贊成他到馬尼刺去。但他說,他的發明是他對國家的貢獻,雖然目前大規模的潛艇用不著,將來總有一天要大量地應用;若不用來戰鬥,至少也可以促成海下航運的可能,使侵略者的封鎖失掉效力。他好像以為建造的問題是第二步,只要當局採納他的,在河裡建造小型的潛航艇試試,若能成功,心願就滿足了。材料的來源,他好像也沒深深地考慮過。他想,若是可能,在外國先定造一隻普通的潛艇,回來再修改一下,安上他所發明的鰓、遊目等等,就可以了。

  黃知道他有點戇氣,也不再去勸他。談了一回,他就告辭走了。

  過一兩天,他又到匯通公司去,管事人把應付的錢交給他,說:馬尼刺回電來說,隨他的意思辦。他說到內地不需要很多錢,只收了五百元,其餘都教匯回去。出了公司,到中國旅行社去打聽,知道明天就有到廣州灣去的船。立刻又去告訴黃先生,兩人同回到西市去檢行李。在卷被褥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的藍圖,有許多被撕碎了。心裡又氣又驚,一問才知道那婦人好幾天以來,就用那些紙來給孩子們擦髒。他趕緊打開一看,還好,最裡面的那幾張鐵鰓的圖樣仍然好好的,只是外頭幾張比較不重要的總圖被毀了。小木箱裡的鐵鰓模型還是完好,教他雖然不高興,可也放心得過。

  他對婦人說,他明天就要下船,因為許多事還要辦,不得不把行李寄在客棧裡,給她五十元,又介紹黃先生給她,說錢是給她做本錢,經營一點小買賣;若是辦不了,可以請黃先生把她母子送到難民營去。婦人受了他的錢,直向他解釋說,她以為那卷在被褥裡的都是廢紙,很對不住他。她感激到流淚,眼望著他同黃先生,帶著那卷剩下的藍圖與那一小箱的模型走了。

  黃同他下船,他勸黃切不可久安於逃難生活。他說越逃,災難越發隨在後頭;若回轉過去,站住了,什麼都可以抵擋得住。他覺得從演習逃難到實行逃難的無價值,現在就要從預備救難進到臨場救難的工作,希望不久,黃也可以去。

  船離港之後,黃直盼著得到他到廣西的消息。過了好些日子,他才從一個赤坎來的人聽說,有個老頭子搭上兩期的船,到埠下船時,失手把一個小木箱掉下海裡去,他急起來,也跳下去了。黃不覺滴了幾行淚,想著那鐵魚的鰓,也許是不應當發明得太早,所以要潛在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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