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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魚的鰓(2)


  雷搖頭說:不,我在任何時間所需的只是吃。

  「不,他們一定會不要我,受三十元『西紙』的工資,總比不著邊際的希望來得穩當。他們不久發現我很能修理大炮和電機,常常派我到戰艦上與潛艇裡工作,自然我所學的,經過幾十年間已經不適用了,但在船塢裡受了大工程師的指揮,倒增益了不少的新知識。我對於一切都不敢用專門名詞來與那班外國工程師談話,怕他們懷疑我。他們有時也覺得我說的不是當地的『咸水英語』,常問我在哪裡學的,我說我是英屬美洲的華僑,就把他們瞞過了。」

  「你為什麼要辭工呢?」

  「說來,理由很簡單。因為我研究潛艇,每到艇裡工作的時候,和水手們談話,探問他們的經驗與困難。有一次,教一位軍官注意了,從此不派我到潛艇裡去工作。他們已經懷疑我是奸細,好在我機警,預先把我自己畫的圖樣藏到別處去,不然萬一有人到我的住所檢查,那就麻煩了,我想,我也沒有把我自己畫的圖樣獻給他們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頭裡,於是辭了工,離開那船塢。」

  黃問:「照理想,你應當到中國的造船廠去。」

  雷急急地搖頭說:「中國的造船廠?不成,有些造船廠都是個同鄉會所,你不知道麼?我所知道的一所造船廠,凡要踏進那廠的大門的,非得同當權的有點直接或間接的血統或裙帶關係,不能得到相當的地位。縱然能進去,我提出來的計劃,如能請得一筆試驗費,也許到實際的工作上已剩下不多了。沒有成績不但是惹人笑話,也許還要派上個罪名。這樣,誰受得了呢?」

  黃說:「我看你的發明如果能實現,卻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國裡現在成立了不少高深學術的研究院,你何不也教他們注意一下你的理論,試驗試驗你的模型?」

  「又來了!你想我是七十歲左右的人,還有愛出風頭的心思麼?許多自號為發明家的,今日招待報館記者,明日到學校演講,說得自己不曉得多麼有本領,愛迪生和愛因斯坦都不如他,把人聽膩了。主持研究院的多半是年輕的八分學者,對於事物不肯虛心,很輕易地給下斷語,而且他們好像還有『幫』的組織,像青、紅幫似的,不同幫的也別妄生玄想。我平素最不喜歡與這班學幫中人來往,他們中間也沒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又何必把成績送去給他們審查,費了他們的精神來批評我幾句,我又覺得過意不去,也犯不上這樣做。」

  黃看看時表,隨即站起來,說:「你老哥把世情看得太透徹,看來你的發明是沒有實現的機會了。」

  「我也知道,但有什麼法子呢?這事個人也幫不了忙,不但要用錢很多,而且軍用的東西又是不能隨便製造的。我只希望我能活到國家感覺需要而信得過我的那一天來到。」

  雷說著,黃已踏出廳門。他說:「再見吧,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

  這位發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認識他的,常會誤會以為他是個犯神經病的,事實上已有人叫他做「戇雷」。他家裡沒有什麼人,只有一個在馬尼剌當教員的守寡兒媳婦和一個在那裡念書的孫子。自從十幾年前辭掉船塢的工作之後,每月的費用是兒媳婦供給。因為他自己要一個小小的工作室,所以經濟的力量不能容他住在那割讓島上。他雖是七十三四歲的人,身體倒還康健,除掉做輪子、安管子、打銅、銼鐵之外,沒別的嗜好,煙不抽,茶也不常喝。因為生存在兒媳婦的孝心上,

  使他每每想著當時不該辭掉船塢的職務。假若再做過一年,他就可以得著一分長糧,最少也比吃兒媳婦的好。不過他並不十分懊悔,因為他辭工的時候正在那裡大罷工的不久以前,愛國思想膨脹得到極高度,所以覺得到中國別處去等機會是很有意義的。他有很多造船工程的書籍,常常想把它們賣掉,可是沒人要。他的太太早過世了,家裡只有一個老傭婦來喜服事他。那老婆子也是他的妻子的隨嫁婢,後來嫁出去,丈夫死了,無以為生,於是回來做工。她雖不受工資,在事實上是個管家,雷所用的錢都是從她手裡要,這樣相依為活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

  黃去了以後,來喜把飯端出來,與他一同吃。吃著,他對來喜說:

  「這兩天風聲很不好,穿履的 也許要進來,我們得檢點一下,萬一變亂臨頭,也不至於手忙腳亂。」

  來喜說:「不說是沒什麼要緊了麼?一般官眷都還沒走,大概不至於有什麼大亂吧。」

  「官眷走動了沒有,我們怎麼會知道呢?告示與新聞所說的是絕對靠不住的,一般人是太過信任印刷品了。我告訴你吧,現在當局的,許多是無勇無謀、貪權好利的一流人物,不做石敬瑭獻十六州,已經可以被人稱為愛國了。你念摸魚書和看殘唐五代的戲,當然記得石敬瑭怎樣獻地給人。」

  「是,記得。」來喜點頭回答,「不過獻了十六州,石敬瑭還是做了皇帝!」

  老頭子急了,他說:「真的,你就不懂什麼叫做歷史!不用多說了,明天把東西歸聚一下,等我寫信給少奶奶,說我們也許得往廣西走。」

  吃過晚飯,他就從桌上把那潛艇的模型放在箱裡,又忙著把別的小零件收拾起來。正在忙著的時候,來喜進來說:「姑爺,少奶奶這個月的家用還沒寄到,假如三兩天之內要起程,恐怕盤纏會不夠吧?」

  「我們還剩多少?」

  「不到五十元。」

  「那夠了。此地到梧州,用不到三十元。」

  時間不容人預算,不到三天,河堤的馬路上已經發現侵略者的戰車了。市民全然像在夢中被驚醒,個個都來不及收拾東西,見了船就下去。火頭到處起來,鐵路上沒人開車,弄得雷先生與來喜各抱著一點東西急急到河邊胡亂跳進一隻船,那船並不是往梧州去的,沿途上船的人們越來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並不深,許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可是來喜再也不能浮上來了。她是由於空中的掃射喪的命或是做了龍宮的客人,都不得而知。

  雷身邊只剩十幾元,輾轉到了從前曾在那工作過的島上。沿途種種的艱困,筆墨難以描寫。他是一個性格剛硬的人,那島市是多年沒到過的,從前的工人朋友,就使找著了,也不見得能幫助他多少。不說梧州去不了,連客棧他都住不起。他只好隨著一班難民在西市的一條街邊打地鋪。在他身邊睡的是一個中年婦人帶著兩個孩子,也是從那剛淪陷的大城一同逃出來的。

  在幾天的時間,他已經和一個小飯攤的主人認識,就寫信到馬尼刺去告訴他兒媳婦他所遭遇的事情,叫她快想方法寄一筆錢來,由小飯攤轉交。

  他與旁邊的那個中年婦人也成立了一種互助的行動。婦人因為行李比較多些,孩子又小,走動不但不方便,而且地盤隨時有被人佔據的可能,所以他們互相照顧,雷老頭每天上街吃飯之後,必要給她帶些吃的回來。她若去洗衣服,他就坐著看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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