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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野先生(7)


  妻子靦腆地說:「是卓先生的,那個人做事,有時過於鄭重,一封不要緊的信,也值得這樣張羅!」說著,一面走到原處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說:「你始終沒告訴我卓先生是幹什麼事的人。」妻子沒說什麼。

  他怕她有點不高興,就問她黃先生要她去辦黨的事她答應不答應。她沒有拒絕,算是允許了。

  黃先生得了她的允許,便站立起來,志能止住說:「現在快三點鐘,請坐一回,用過點心再走未晚。」

  黃先生說:「我正要請東野先生一同到會賢居去吃炒粉,不如我們都去吧,也把延禧帶去。」

  她說:「家裡雇著廚子,倒叫客人請主人出去外頭吃東西,實在難為情了。」

  夢鹿站起來,向窗外一看,說:「不要緊,天早晴了。黃先生既然喜歡會賢居,讓我做東,我們就一同陪著走走吧。」

  妻子走到樓梯旁邊順便問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搖搖頭說:

  「還沒找著,過幾天再打聽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換好衣服下來,一手提著鏡囊,一手拿著一個牛奶瓶子,對丈夫說:「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還喝不喝?」

  「噢,是的,我們正渴得慌,三個人分著喝完再走吧。」

  妻子說:「我不喝,你們二位喝吧。我叫他們拿兩個杯來。」她順手在門邊按電鈴。丈夫說:「不必攪動他們了,這裡有現成的茶杯,為什麼不拿出來用?」他到牆角,把那古董櫃開了,拿出一個茶碗,在抽屜裡拿出一張白紙來揩拭幾下,然後倒滿了一杯遞給客人。黃先生讓了一回,就接過去了。他將瓶子送到唇邊,把剩下的奶子全灌入嘴裡。

  妻子不覺笑起來,對客人說:「你看我的丈夫,喝牛乳像喝汽水一樣,也不怕教客人笑話。」正說著,老媽子進來,妻回頭對她說:「沒事了,你等著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爺找來。」老媽子應聲出去了。她又轉過來對黃先生笑說:「你見過我丈夫的瓶子書架麼?」

  「哈,哈,見過!」

  夢鹿笑著對黃先生說:「那有什麼稀奇,她給我換了些很笨的木櫃,我還覺得不方便哪。」

  他們說著,便一同出門去了。

  殷勤的家雀一破曉就在屋角連跳帶噪,為報睡夢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見天氣晴朗,吃了早飯,一溜煙地就跑到學校園裡種花去了。

  那時學校的時計指著八點二十分,夢鹿提著他的書包進教務室,已有幾位同事先在那裡預備功課。不一會,上課鈴響了。夢鹿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歷史,鈴聲還沒止住,他已比學生先入了講堂,在黑板上畫沿革圖。

  他點名點到丁鑒,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傘,允許今天給帶回來,但他忘記了。他說:「丁鑒,對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傘帶回來。」

  丁鑒說:「不要緊,下午請延禧帶來,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說到「延禧」時,同學在先生面前雖不敢怎樣,坐在延禧後面的,卻在暗地推著他的背脊。有些用書擋著向到教壇那面,對著她裝鬼臉。

  夢鹿想了一想,說:「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趕回去取來還你吧,下一堂是自由習作,不如調換上來,你們把文章做好,我再給你們講歷史,待我去請黃先生來指導你們。」他果然去把黃先生請來,對他說如此這般,便急跑回家辦那不要緊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瘋氣,所以不覺得稀奇。

  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門鈴怪響起來。老媽子一開門,看見他跑得氣喘喘地,問他什麼原故,他只回答:「拿雨傘!」

  老媽子看著他發怔,因為她想早晨的天氣很好。妻子在樓上問是誰,老媽子替回答了。她下來看見夢鹿額上點點的汗,忙用自己的手巾替他擦。她說:「什麼事體,值得這樣著急?」

  他喘著說:「我忘了把丁鑒的雨傘帶回去!到上了課,才記起來,真是對不起她!」說完,拿著雨傘反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說:「為什麼不坐車子回來,跑得這樣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輛車子回去吧。小小事情,也值得這麼忙,明天帶回去給她不是一樣麼?看你跑得這樣急,若惹出病來,待要怎辦?」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會,笑說:「我怎麼沒想到坐車子回來?」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額上的汗。

  女僕雇車回來,不一會,門鈴又響了。妻子心裡像預先知道來的是誰,在老媽子要出去應門的時候告訴她說:「若是卓先生來,就說我不在家。」老媽子應聲「哦」,便要到大門去。

  夢鹿很詫異地對妻子說:「怎麼你也學起官僚派頭來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謊?」他拿著丁鑒的雨傘,往大門跑。女僕走得慢,門倒教他開了,來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麼?」

  「在家。」夢鹿回答得很乾脆。

  「我可以見見她麼?」

  「請進來吧。」他領著卓先生進來,妻子坐在一邊,像很納悶。他對妻子說:「果然是卓先生來。」又對卓先生說:「失陪了,我還得到學校去。 」

  他回到學校來,三小時的功課上完,已經是十一點半了。他挾著習作本子跑到教務室去,屋裡只有黃先生坐在那裡看報。

  「東野先生,功課都完了麼?方才習作堂延禧問我『安琪兒』怎解,我也不曉得要怎樣給他解釋,只對他說這是外國話,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樣解釋?可怪人們偏愛用西洋翻來的字眼,好像西洋的老鴉,也叫得比中國的更有音節一般。」

  「你說的大概是對的,這些新名詞我也不大高明,我們從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罵做『盲人瞎馬的新名詞』,但現在越來越新了,看過之後,有時總要想了一陣,才理會說的是什麼意思,延禧最喜歡學那些怪字眼。說他不懂呢?他有時又寫得像一點樣子。說他懂呢?將他的東西拿去問他自己,有時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們試找他的本子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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