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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野先生(6)


  婦人聽見他說起引誘,立刻從記憶的明鏡裡映出他們從前同在巴黎一個客店裡的事情。她在外國時,一向本沒曾細細地分別過朋友和夫婦是兩樣的。也許是在她的環境中,這兩樣的界限不分明。自從她回國以後,尊敬夢鹿的情一天強似一天,使她對於從前的事情非常地慚愧。這並不是東方式舊社會的勢力和遺傳把她揪回來,乃是她的責任心與同情心漸次發展的緣故。他們兩人在巴黎始初會面,大戰時同避到英倫去,戰後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時,可以說是對對兒飛來飛去的。她愛裴立,早就想與夢鹿脫離關係。在外國時,夢鹿雖不常寫信,她的寡母卻時時有信給她。每封信都把夫婿讚美得像聖人一般,為母親的緣故,她對於另有愛人的事情一句也不提及。這次回家,她漸漸證實了她亡母的話,因敬愛而時時自覺昔日所為都是慚愧。她以羞噁心回答卓先生說:「我的裴立,我對不起你。從前種種都是我的錯誤,可是請你不要說我引誘你,我很怕聽這兩個字。我還是與前一樣地愛你,並且盼望你另找一位比我強的女子。像你這樣的男子,還怕沒人愛你麼?何必定要……」

  「你以為我是為要妻子而娶妻,像舊社會一樣麼?男人的愛也是不輕易給人的。現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與你了。」

  「噢,裴立,我很慚愧,我錯受了你的愛了。千恨萬恨只恨我對你不該如此。現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無限,而人事有定,也是無可奈何的啊。總之,我對不起你。」志能越說越惹起他的妒忌和怨恨,至終不能向他說個明白。

  裴立說:「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話,使我懷疑從前種種都是為滿足你自己而玩弄我的。你到底沒曾當我做愛人看!請吧,我明白了。」

  在她心裡有兩副臉,一副是夢鹿莊嚴的臉,一副是裴立可愛的臉。這兩副臉的威力,一樣地可以懾服她。裴立憤憤地抽起身來,要向外走。志能急揪著他說:「裴立,我所愛的,不要誤會了我,請你沉靜坐下,我再解釋給你聽。」

  「不用解釋,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幹,咽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萬八千個謊來。你的愛情就像你臉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開婦人,逕自去了。她的心緒像屋角裡炊煙輕輕地消散,一點微音也沒有。沒辦法,掏出手帕來,掩著臉暗哭了一陣。回到自己的房裡,伏在鏡臺前還往下哭。

  晚飯早又預備好了,夢鹿從學校裡攜回一包郵件,到他書房裡,一件一件細細地拆閱看。延禧上樓去叫她,她才抬起頭來,從鏡裡照出滿臉的淚痕,眼珠紅絡還沒消退。於是她把手裡那條濕手巾扔在衣櫃裡,從抽屜取出乾淨的來,又到鏡臺邊用粉撲重新把臉來勻拭一遍,然後下來。

  丈夫帶著幾卷沒拆開的書報,進到飯廳,依著他的習慣,一面吃飯一面看。偶要對妻子說話,他看見她的眼都紅了,問道:「為什麼眼睛那麼紅?」妻子敷衍他說:「方才安排櫃裡的書,搬動時,不提防教一套書打在臉上,塵土入了眼睛,到現在還沒復原呢。」說時,低著頭,心裡覺得非常慚愧。夢鹿聽了,也不十分注意。他沒說什麼,低下頭,又看他的郵件。

  他轉過臉向延禧說:「今晚上青年會演的是『法國革命』,想你一定很喜歡去看一看。若和你嬸嬸同去,她就可以給你解釋。」

  孩子當然很喜歡。晚飯後,立刻要求志能與他同去。

  夢鹿把一卷從日本來的郵件拆開,見是他的母校岡山師範的同學錄,不由得先找找與他交情深厚的同學,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來,很喜歡地對著妻子說:「可怪雁潭在五小當教員,我一點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沒有消息了。」他用指頭指著本子上所記雁潭的住址,說:「他就住在豪賢街,明天到學堂,當要順道去拜訪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時一位最相得的同學。因為他是湖南人,故夢鹿絕想不到他會來廣州當小學教員。志能間嘗聽他提過好幾次,所以這事使他喜歡到什麼程度,她已理會出來。

  孩子吃完飯,急急預備到電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間的事,很怕夢鹿看出來,所以也樂得出去避一下。她裝飾好下來,到丈夫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到時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們了。你今晚上在書房睡吧,恐怕我們回來晚了攪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門麼?」

  夢鹿在書房一夜沒曾閉著眼,心裡老惦念著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來,照例盥漱一番,提起書包也沒同妻子告辭,便出門去了。

  路上的人還不很多,除掉賣油炸膾的便是出殯的。他拐了幾個彎,再走過幾條街,便是雁潭的住處。他依著所記的門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悵地在街上徘徊著,但也沒有辦法,看看表已到上課的時候,趕緊坐一輛車到學校去。

  早晨天氣還好,不料一過晌午,來去無常的夏雨越下越大。夢鹿把應辦的事情都趕著辦完,一心只趕著再去打聽雁潭的住址。他看見那與延禧同級的女生丁鑒手裡拿著一把黑油紙傘,便向她借,說:「把你的雨傘借給我用一用,若是我趕不及回來,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輛車回家,明天我帶回來還你。」他掏出幾毛錢交給她,說:「這是你和延禧的車錢。」女孩子把傘遞給他,把錢接過來,說聲「是」,便到休息室去了。夢鹿打著傘,在雨中一步一步慢移。一會,他走遠了,只見大黑傘把他蓋得嚴嚴地,直像一朵大香蕈在移動著。

  他走到豪賢街附近的派出所,為要探聽雁潭搬到哪裡,只因時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來。無可奈何,只得沿著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進門,黃先生已經在客廳等著他。黃先生說:「東野先生,想不到我來找你吧。」

  他說:「實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來勸我接受校長的好意,加我的薪水吧。」

  黃先生說:「不,不。我來不為學校的事,有一個朋友要我來找你到黨部去幫忙,不是專工的,一星期到兩三次便可以了。你願意去幫忙麼?」

  夢鹿說:「辦這種事的人材濟濟,何必我去呢?況且我又不喜歡談政治,也不喜歡當老爺。我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夠了。在多方面活動,個人和社會必定不會產出什麼好結果,我還是教我的書吧。」

  黃先生說:「可是他們急於要一個人去幫忙,如果你不願去,請嫂夫人去如何?」

  「你問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對我說過了,我也沒反對她去。 」他於是向著樓上叫志能說:「妹妹,妹妹,請你下來,這裡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裡打著線活,慢慢地踱下樓來。他說:「黃先生要你去辦黨,你能辦麼?我看你有時雖然滿口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給她開玩笑,也就順著說:

  「可不是,我哪有本領去辦黨呢?」

  黃先生攔著說:「你別聽夢鹿兄的話,他總想法子攔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說著,對夢鹿笑。

  他們正在談著,孩子跑進來說:「嬸嬸,外面有一個人送信來,說要親自交給你。」她立時放下手活說了一聲「失陪」,便隨著孩子出去了。夢鹿目送著她出了廳門,黃先生低聲對他說:「你方才那些話,她聽了不生氣麼?這叫我也很難為情。你這一說,她一定不肯去了。」夢鹿回答說:「不要緊,我常用這樣的話激她。我看,現在有許多女子在公共機關服務,不上一年半載若不出差錯,便要厭膩她們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來的女學生,裝束得怪模怪樣,講究的都是宴會跳舞,哪曾為所要做的事情預備過?她還算是好的。回國後還不十分洋化,可喜歡談政治,辦黨的事情她也許會感興趣,只與我不相投便了,但無論如何,我總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辦就成。」

  他們說著,妻子又進來了。夢鹿問:「誰來的信,那麼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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