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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2)


  她走到高亮橋上,站了一會。在北京,人都知道有兩道橋是窮人的去路,犯法的到天橋去,活膩了的到高亮橋來。那時正午剛過,天本來就陰暗,間中又飄了些雪花,橋底水都凍了。在河當中,流水隱約地在薄冰底下流著。她想著,不站了吧,還是往前走好些。她有了主意,因為她想起那十二年未見面的大妞兒現在已到出門的時候了,不如回家替她找個主兒,一來得些財禮,二來也省得累贅。一身無掛礙,要往前走也方便些。自她丈夫被調到鄭州以後,兩年來就沒有信寄回鄉下。家裡的光景如何?女兒的前程怎樣?她自都不曉得。可是她自打定了回家嫁女兒的主意以後,好像前途上又為她露出一點光明,她於是帶著希望在向著家鄉的一條小路走著。

  雪下大了。荒涼的小道上,只有她低著頭慢慢地走,心裡想著她的計劃。迎面來了一個青年婦人,好像是趕進城買年貨的。她戴著一頂寶藍色的帽子,帽上還安上一片孔雀翎;穿上一件桃色的長棉袍;腳底下穿著時式的紅繡鞋。這青年婦女從她身邊閃過去,招得她回頭直望著她。她心裡想,多麼漂亮的衣服呢,若是她的大妞兒有這樣一套衣服,那就是她的嫁妝了。然而她哪裡有錢去買這樣時樣的衣服呢?她心裡自己問著,眼睛直盯在那女人的身上。那女人已經離開她四五十步遠近,再拐一個彎就要看不見了。她看四圍一個人也沒有,想著不如搶了她的,帶回家給大妞兒做頭面。這個念頭一起來,使她不由回頭追上前去,用粗厲的聲音喝著:「大姑娘,站住,你那件衣服借我使使吧。」那女人回頭看見她手裡拿著槍,恍惚是個軍人,早已害怕得話都說不出來,想要跑,腿又不聽使,她只得站住,問:「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快把衣服、帽子、鞋,都脫下來。身上有錢都得交出來,手鐲、戒指、耳環都得交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快快,你若是嚷出來,我可不饒你。」

  那女人看見四圍一個人也沒有,嚷出來又怕那強盜真個把她打死,不得已便照她所要求的一樣一樣交出來。她把衣服和財物一起卷起來,取下大氅的腰帶束上,往北飛跑。

  那女人所有的一切東西都給剝光了,身上只剩下一套單衣褲。她坐在樹根上直打哆嗦,差不多過了二十分鐘才有一個騎驢的人從那道上經過。女人見有人來,這才嚷救命。驢兒停止了。那人下驢,看見她穿著一身單衣褲。問明因由,便仗著義氣說:「大嫂,你別傷心,我替你去把東西追回來。」他把自己披著的老羊皮筒脫下來扔給她,「你先披著這個吧,我騎著驢去追她,一會兒就回來。那兔強盜一定走得不很遠,我一會就回來,你放心吧。」他說著,鞭著小驢便往前跑。

  她已經過了大鐘寺,氣喘喘地冒著雪在小道上竄。後面有人追來,直嚷:「站住,站住。」她回頭看看,理會是來追她的人,心裡想著不得了,非與他拼命不可。她於是拿出小手槍來,指著他說:「別來,看我打死你。 」她實在也不曉得要怎辦,姑且把槍比方著。驢上的人本來是趕腳的,他的年紀才二十一二歲,血氣正強,看見她拿出槍來,一點也不害怕,反說:「瞧你,我沒見過這麼小的槍。你是從市場裡的玩意鋪買來瞎蒙人,我才不怕哪。你快把人家的東西交給我吧,不然,我就把你捆上,送司令部,槍斃你。」

  她聽著一面望後退,但驢上的人節節迫近前,她正在急的時候,手指一攀,無情的槍子正穿過那人的左胸,那人從驢背掉下來,一聲不響,軟軟地攤在地上。這是她第一次開槍,也沒瞄準,怎麼就打中了!她幾乎不信那驢夫是死了,她覺得那槍的響聲並不大,真像孩子們所玩的一樣,她慌得把槍扔在地上,急急地走進前,摸那驢夫胸口,「呀,了不得!」她驚慌地嚷出來,看著她的手滿都是血。

  她用那驢夫衣角擦淨她的手,趕緊把驢拉過來,把剛才搶得的東西夾上驢背,使勁一鞭,又往北飛跑。

  一刻鐘又過去了。這裡坐在樹底下披著老羊皮的少婦直等著那驢夫回來。一個剃頭匠挑著擔子來到跟前。他也是從城裡來,要回家過年去。一看見路邊坐著的那個女人,便問:「你不是劉家的新娘子麼!怎麼大雪天坐在這裡?」女人對他說剛才在這裡遇著強盜。把那強盜穿的什麼衣服、什麼樣子一一地告訴了他。她又告訴他本是要到新街口去買些年貨,身邊有五塊現洋,都給搶走了。

  這剃頭匠本是她鄰村的人,知道她新近才做新娘子。她的婆婆欺負她外家沒人,過門不久便虐待她到不堪的地步。因為要過新年,才許她穿戴上那套做新娘時的衣帽,交給她五塊錢,叫她進城買東西。她把錢丟了,自然交不了差,所以剃頭匠便也仗著義氣,允許上前追盜去。他說:

  「你別著急,我去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說著,把擔放在女人身邊,飛跑著往北去了。

  剃頭匠走到剛才驢夫喪命的地方,看見地下躺著一個人。他俯著身子,搖一搖那屍體,驚惶地嚷著:「打死人了!鬧人命了!」他還是往前追,從田間的便道上趕上來一個巡警。郊外的巡警本來就很少見,這一次可碰巧了。巡警下了斜坡,看見地下死一個人,心裡斷定是前頭跑著的那人幹的事。他於是大聲喝著:「站住,往哪裡跑呢,你?」

  他驀然聽見有人在後面叫,回頭看是個巡警,就住了腳,巡警說:

  「你打死人,還往哪裡跑?」

  「不是我打死的,我是追強盜的。」

  「你就是強盜,還追誰呀?得,跟我到派出所回話去。」巡警要把他帶走。他多方地分辯也不能教巡警相信他。

  他說:「南邊還有一個大嫂在樹底下等著呢,我是剃頭匠,我的擔子還撂在那裡呢,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巡警不同他去追賊,反把他撾住,說:「你別廢話啦,你就是現行犯,我親眼看著,你還賴什麼?跟我走吧。」他一定要把剃頭的帶走。剃頭匠便求他說,「難道我空手就能打死人麼?您當官明理,也可以知道我不是兇手。我又不搶他的東西,我為什麼打死他呀?」

  「哼,你空手?你不會把槍扔掉麼?我知道你們有什麼冤仇呢?反正你得到所裡分會去。」巡警忽然看見離屍體不遠處有一把浮現在雪上的小手槍,於是進前去,用法繩把它拴起來,回頭向那人說:「這不就是你的槍麼?還有什麼可說麼?」他不容分訴,便把剃頭匠帶往西去。

  這搶東西的女人,騎在驢上飛跑著,不覺過了清華園三四裡地。她想著後面一定會有人來追,於是下了驢,使勁給它一鞭。空驢往北一直地跑,不一會就不見了,她抱著那卷贓物,上了斜坡,穿入那四圍滿是稠密的杉松的墓田裡。在墳堆後面歇著,她慢慢地打開那件桃色的長袍,看看那寶藍色孔雀翎帽,心裡想著若是給大妞兒穿上,必定是很時樣。她又拿起手鐲和戒指等物來看,雖是銀的,可是手工很好,絕不是新打的。正在翻弄,忽然像感觸到什麼一樣,她盯著那銀鐲子,像是以前見過的花樣。那不是她的嫁妝麼?她越看越真,果然是她二十多年前出嫁時陪嫁的東西,因為那鐲上有一個記號是她從前做下的。但是怎麼流落在那女人手上呢?這個疑問很容易使她想那女人莫不就是她的女兒。那東西自來就放在家裡,當時隨丈夫出門的時候,婆婆不讓多帶東西,公公喜歡熱鬧,把大妞兒留在身邊。不到幾年兩位老親相繼去世。大妞兒由她的嬸嬸撫養著,總有五六年的光景。

  她越回想越著急。莫不是就搶了自己的大妞兒?這事她必要根究到底。她想著若帶回家去,萬一就是她女兒的東西,那又多麼難為情。她本是為女兒才做這事來,自不能教女兒知道這段事情。想來想去,不如送回原來搶她的地方。

  她又往南,緊緊地走。路上還是行人稀少,走到方才打死的驢夫那裡,她的心驚跳得很厲害,那時雪下得很大,幾乎把屍首掩沒了一半。她想萬一有人來,認得她,又怎辦呢?想到這裡,又要回頭往北走。躊躇了很久,至終把她那件男裝大氅和皮帽子脫下來一起扔掉,回復她本來的面目,帶著那些東西往南邁步。

  她原是要把東西放在樹下過一夜,希望等到明天,能夠遇見原主回來,再假說是從地下撿起來的。不料她剛到樹下,就見那青年的婦人還躺在那裡,身邊放著一件老羊皮和一挑剃頭擔子,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想著這個可給她一個機會去認認那女人是不是她的大妞兒她不顧一切把東西放在一邊,進前幾步,去搖那女人。那時天已經黑了,幸而雪光映著,還可以辨別遠近。她怎麼也不能把那女人搖醒,想著莫不是凍僵了?她撿起羊皮給她蓋上。當她的手摸到那女人的脖子的時候,觸著一樣東西,拿起來看,原來是一把剃刀。這可了不得,怎麼就抹了脖子啦!她抱著她的脖子也不顧得害怕,從雪光中看見那副清秀的臉龐,雖然認不得,可有七八分像她初嫁時的模樣。她想起大妞兒的左腳有個駢趾,於是把那屍體的襪子除掉,試摸著看。可不是!她放聲哭起來,「兒呀」「命呀」,雜亂地喊著。人已死了,雖然夜裡沒有行人,也怕人聽見她哭,不由得把聲音止住。

  東村稀落的爆竹斷續地響,把這除夕在淒涼的情境中送掉。無聲的銀雪還是飛滿天地,老不停止。

  第二天就是元旦,巡警領著檢察官從北來。他們驗過驢夫的屍,帶著那剃頭的來到樹下。巡警在昨晚上就沒把剃頭匠放出來,也沒來過這裡,所以那女人用剃刀抹脖子的事情,他們都不知道。

  他們到樹底下,看見剃頭擔子還放在那裡,已被雪埋了一二寸。那邊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摟著那剃頭匠所說被劫的新娘子。雪幾乎把她們埋沒了。巡警進前搖她們,發現兩個人的脖子上都有刀痕。在積雪底下搜出一把剃刀。新娘子的桃色長袍仍舊穿得好好地;寶藍色孔雀翎帽仍舊戴著;紅繡鞋仍舊穿著。在不遠地方的雪堆裡,撿出一頂破皮帽,一件灰色的破大氅。一班在場的人們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覷,靜默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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