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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6)


  屋裡的油燈已經滅了。

  「你睡著啦?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裡,掏出洋火,把燈點著,向炕上一望,只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櫺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褲帶。她心裡雖免不了存著女性的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幸而時間不久,用不著驚動別人,輕輕地撫揉著他,他漸次蘇醒回來。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著。春桃於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著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她認得是李茂曾給他的那張龍鳳帖,直望著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麼?」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我來幹什麼?」

  「沒人怨你來。」

  「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

  「我盼望他會回來。」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裡,兩個人同吃。

  她仍舊把破帽戴著,背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著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裡更悶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門。做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沉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幹。中國女人好像只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

  愛情的發展只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只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裡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也是從皇后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學生,她不懂得,只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胡同過了又是一條胡同。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湧著這沉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著天上那班只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裡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裡趕出來。

  她瞪著眼,只說:「你回來……」其餘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幫忙。我不能無情無義。」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哪裡去。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著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的廣告,心情更受著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他是戶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面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的媳婦。」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裡,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他們商量把宮裡那批字紙賣掉以後,向高便可以在市場裡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裡,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隻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為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吧。」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才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裡摸著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哪裡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靜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遊蕩。屋裡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的媳婦」等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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