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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楊生花(4)


  朱老先生說:「自然,『沒事就不登三寶殿』,我來特要向你打聽一件事。但是你在這裡很久沒回去,不一定就能知道。」

  思敬問:「是我家鄉的事麼?」

  「是,我總沒告訴你我這夏天從香港回來,我們的船在水程上救濟了幾十個人。」

  「我已知道了,因為礪生告訴我。我還教他到府上請安去。」

  老先生詫異說:「但是礪生不曾到我那裡。」

  「他一向就沒去請安麼?這孩子越學越不懂事了!」

  「不,他是很忙的,不要怪他。我要給你說一件事:我在船上帶了一個老婆子……」

  詼諧的思敬狂笑,攔著說:「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總不會老!」

  老先生也笑了說:「你還沒聽我說完哪。這老婆子已六十多歲了,她是為找兒子來的。不幸找不著,帶著媳婦要回去。風浪把船打破,連她的媳婦也打丟了。我見她很零丁,就帶她回家裡暫住。她自己說是從滄海來的。這幾個月中,我們夫婦為她很擔心,想她自己一個人,再去又沒依靠的人;在這裡,又找不著兒子,自己也急出病來了。問她的家世,她總說得含含糊糊,所以特地來請教。」

  「我又不是滄海的鄉正 ,不一定就能認識她。但六十左右的人,多少我還認識幾個。她叫什麼名字?」

  「她叫做雲姑。」

  思敬注意起來了。他問:「是嫁給日騰的雲姑麼?我認得一位日騰嫂小名叫雲姑,但她不致有個兒子到這裡來,使我不知道。」

  「她一向就沒說起她是日騰嫂,但她兒子名叫成仁,是她親自對我說的。」

  「是呀,日騰嫂的兒子叫阿仁是不錯的。這,我得去見見她才能知道。」

  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來了。談不到十分鐘,他便催著老先生一同進城去。

  一到門,朱老先生對他說:「你且在書房候著,待我先進去告訴她。」他跑進去,老太太正陪著雲姑在床沿坐著。老先生對她說:「你的妹夫來了。這是很湊巧的,他說認識她。」他又向雲姑說:「你說不認得思敬,思敬倒認得你呢。他已經來了,待一回,就要進來看你。」

  老婆子始終還是說不認識思敬。等他進來,問她:「你可是日騰嫂?」

  她才驚訝起來,怔怔地望著這位灰白眉發的老人,半晌才問:「你是不是日輝叔?」

  「可不是!」老人家的白眉望上動了幾下。

  雲姑的精神這回好像比沒病時還健壯。她坐起來,兩隻眼睛凝望著老人,搖搖頭歎說:「呀,老了!」

  思敬笑說:「老麼?我還想活三十年哪。沒想到此生還能在這裡見你!」

  雲姑的老淚流下來,說:「誰想得到?你出門後總沒有信。若是我知道你在這裡,仁兒就不至於丟了。」

  朱老先生夫婦們眼對眼在那裡猜啞謎,正不曉得他們是怎麼一回事。思敬坐下,對他們說:「想你們二位要很詫異我們的事。我們都是親戚,年紀都不小了,少年時事,說說也無妨。雲姑是我一生最喜歡、最敬重的。她的丈夫是我同族的哥哥,可是她比我小五歲。她嫁後不過一年,就守了寡——守著一個遺腹子。我于她未嫁時就認得她的,我們常在一處。自她嫁後,我也常到她家裡。

  「我們住的地方只隔一條小巷,我出入總要由她門口經過。自她寡後,心性變得很浮躁,喜怒又無常,我就不常去了。

  「世間湊巧的事很多!阿仁長了五六歲,偏是很像我。」

  朱老先生截住說:「那麼,她說在此地見過成仁,在摩托車上的定是礪生了。」

  「你見過礪生麼?礪生不認識你,見著也未必理會。」他向著雲姑說了這話,又轉過來對著老先生,「我且說村裡的人很沒知識,又很愛說人閒話;我又是弱房的孤兒,族中人總想找機會來欺負我。因為阿仁,幾個壞子弟常來勒索我,一不依,就要我見官去,說我『盜嫂』,破寡婦的貞節。我為兩方的安全,帶了些少金錢,就跑到這裡來。其實我並不是個商人,趕巧又能在這裡成家立業。但我終不敢回去,恐怕人家又來欺負我。」

  「好了,你既然來到,也可以不用回去。我先給你預備住處,再想法子找成仁。」

  思敬並不多談什麼話,只讓雲姑歇下,同著朱老先生出外廳去了。

  當下思敬要把雲姑接到別莊裡,朱老先生因為他們是同族的嫂叔,當然不敢強留。雲姑雖很喜歡,可躺病在床,一時不能移動,只得暫時留在朱家。

  在床上的老病人,忽然給她見著少年時所戀、心中常想而不能說的愛人,已是無上的藥餌足能治好她。此刻她的眉也不皺了。旁邊人總不知她心裡有多少愉快,只能從她面部的變動測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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