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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楊生花(3)


  雲姑進門,坐下,喘了幾分鐘,也不說話,只是搖頭。許久才說:「無論如何,我總得把他找著。可恨的是人一發達就把家忘了,我非得把他找來清算不可。」媳婦雖是傷心,還得掙扎著安慰別人。她說:「我們至終要找著他。但每日在街上候著,也不是個辦法,不如雇人到處打聽去更妥當。」婆婆動怒了,說:「你有錢,你雇人打聽去。」靜了一會,婆婆又說:「反正那條路我是認得的,明天我還得到那裡候著。前天我們是黃昏時節遇著他的,若是晚半天去,就能遇得著。」媳婦說:「不如我去。我健壯一點,可以多站一會。」婆婆搖頭回答:「不成,不成。這裡人心極壞,年輕的婦女少出去一些為是。」媳婦很失望,低聲自說:「那天呵責我不攔車叫人,現在又不許人去。」雲姑翻起臉來說:「又和你娘拌嘴了。這是什麼時候?」媳婦不敢再做聲了。

  當下她們說了些找尋的方法。但雲姑是非常固執的,她非得自己每天站在路旁等候不可。

  老婦人天天在路邊候著,總不見從前那輛摩托車經過。倏忽的光陰已過了一個月有餘,看來在店裡住著是支持不住了。她想先回到村裡,往後再作計較。媳婦又不大願意快走,怎奈婆婆的性子,做什麼事都如箭在弦上,發出的多,挽回的少;她的話雖在喉頭,也得從容地再吞下去。

  她們下船了。舷邊一間小艙就是她們的住處。船開不久,浪花已順著風勢頻頻地打擊圓窗。船身又來回簸蕩,把她們都蕩暈了。第二晚,在眠夢中,忽然「嘩啦」一聲,船面隨著起一陣恐怖的呼號。媳婦忙掙扎起來,開門一看,已見客人擁擠著,竄來竄去,好像老鼠入了吊籠一樣。媳婦忙退回艙裡,搖醒婆婆說:「阿娘,快出去吧!」老婆子忙爬起來,緊拉著媳婦往外就跑。但船上的人你擠我,我擠你;船板又濕又滑;惡風怒濤又不稍減;所以搭客因摔倒而滾入海的很多。她們二人出來時,也摔了一跤;婆婆一撒手,媳婦不曉得又被人擠到什麼地方去了。雲姑被一個青年人扶起來,就緊揪住一條桅索,再也不敢動一動。她在那裡只高聲呼喚媳婦,但在那時,不要說千呼萬喚,就是雷音獅吼也不中用。

  天明了,可幸船還沒沉,只擱在一塊大礁石上,後半截完全泡在水裡。在船上一部分人因為慌張擁擠的緣故,反比船身沉沒得快。雲姑走來走去,怎也找不著她媳婦。其實夜間不曉得丟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婦一個。她哭得死去活來,也沒人來勸慰。那時節誰也有悲傷,哀哭並非稀奇難遇的事。

  船擱在礁石上好幾天,風浪也漸漸平復了。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領盼顧,希望有船隻經過,好救度他們。希望有時也可以實現的,看天涯一縷黑煙越來越近,雲姑也忘了她的悲哀,隨著眾人呐喊起來。

  雲姑隨眾人上了那只船以後,她又想念起媳婦來了。無知的人在平安時的回憶總是這樣。她知道這船是向著來處走,並不是往去處去的,於是她的心緒更亂。前幾天因為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才離開那城,現在又要折回去,她一想起來,更不能制止淚珠的亂墜。

  現在船中只有她是悲哀的。客人中,很有幾個走來安慰她,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更是殷勤。他問了雲姑一席話,很憐憫她,教她上岸後就在自己家裡歇息,慢慢地尋找她的兒子。

  慈善事業只合淡泊的老人家來辦的,年少的人辦這事,多是為自己的愉快,或是為人間的名譽恭敬。朱老先生很誠懇地帶著老婆子回到家中,見了妻子,把情由說了一番。妻子也很仁惠,忙給她安排屋子,凡生活上一切的供養都為她預備了。

  朱老先生用盡方法替她找兒子,總是沒有消息。雲姑覺得住在別人家裡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她又回去不成了。一個老婦人,怎樣營獨立的生活!從前還有一個媳婦將養她,現在媳婦也沒有了。晚景朦朧,的確可怕、可傷。她青年時又很要強、很獨斷,不肯依賴人,可是現在老了。兩位老主人也樂得她住在家裡,故多用方法使她不想。

  人生總有多少難言之隱,而老年的人更甚。她雖不慣居住城市,而心常在城市。她想到城市來見見她兒子的面是她生活中最要緊的事體。這緣故,不說她媳婦不知道,連她兒子也不知道。她隱秘這事,似乎比什麼事都嚴密。流離的人既不能滿足外面的生活,而內心的隱情又時時如毒蛇圍繞著她。老人的心還和青年人一樣,不是離死境不遠的。她被思維的毒蛇咬傷了。

  朱老先生對於道旁人都是一樣愛惜,自然給她張羅醫藥,但世間還沒有藥能夠醫治想病。他沒有法子,只求雲姑把心事說出,或者能得一點醫治的把握。女人有話總不輕易說出來的。她知道說出來未必有益,至終不肯吐露絲毫。

  一天,一天,很容易過,急他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厲害過一天。還是朱老太太聰明,把老先生提醒了說:「你不是說她從滄海來的呢?四妹夫也是滄海姓金的,也許他們是同族,怎不向他打聽一下?」

  老先生說:「據你四妹夫說滄海全村都是姓金的,而且出門的很多,未必他們就是近親;若是遠族,那又有什麼用處?我也曾問過她認識思敬不認識,她說村裡並沒有這個人。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總沒回去過;在理,他也未必認識她。」

  老太太說:「女人要記男子的名字是很難的。在村裡叫的都是什麼『牛哥』『豬郎』,一出來,把名字改了,叫人怎能認得?女人的名字在男子心中總好記一點,若是滄海不大,四妹夫不能不認識她。看她現在也六十多歲了;在四妹夫來時,她至少也在二十五六歲左右。你說是不是?不如你試到他那裡打聽一下。」

  他們商量妥當,要到思敬那裡去打聽這老婦人的來歷。思敬與朱老先生雖是連襟,卻很少往來。因為朱老太太的四妹很早死,只留下一個兒子礪生。親戚家中既沒有女人,除年節的遺贈以外,是不常往來的。思敬的心情很坦蕩,有時也詼諧,自妻死後,便將事業交給那年輕的兒子,自己在市外蓋了一所別莊,名做滄海小浪仙館,在那裡已經住過十四五年了。白手起家的人,像他這樣知足,會享清福的很少。

  小浪仙館是藏在萬竹參差裡。一灣流水圍繞林外,儼然是個小洲,需過小橋方能達到館裡。朱老先生順著小橋過去。小林中養著三四隻鹿,看見人在道上走,都搶著跑來。深秋的昆蟲,在竹林裡也不少,所以這小浪仙館都滿了蟲聲、鹿跡。朱老先生不常來,一見這所好園林,就和拜見了主人一樣。在那裡盤桓了多時。

  思敬的別莊並非金碧輝煌的高樓大廈,只是幾間覆茅的小屋。屋裡也沒有什麼稀世的珍寶,只是幾架破書,幾卷殘畫。老先生進來時,精神怡悅的思敬已笑著出來迎接。

  「襟兄少會呀!你在城市總不輕易到來,今日是什麼興頭使你老人家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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