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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楊生花(5)


  她躺著翻開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頁。

  記得她丈夫死時,她不過是二十歲,雖有了孩子,也是難以守得住,何況她心裡又另有所戀。日日和所戀的人相見,實在教她忍不得去過那孤寡的生活。

  鄰村的天后宮,每年都要演酬神戲。村人借著這機會可以消消閒,所以一演劇時,全村和附近的男女都來聚在台下,從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那夜的戲目是《殺子報》,雲姑也在台下坐著看。不到夜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終給心中的煩悶催她回去。

  回到家裡,小嬰兒還是靜靜地睡著;屋裡很熱,她就依習慣端一張小凳子到偏門外去乘涼。這時巷中一個人也沒有。近處只有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著她。遠地的鑼鼓聲、人聲,又時時送來攪擾她的心懷。她在那裡,對著小池暗哭。

  巷口,腳步的回聲令她轉過頭來視望。一個人吸著旱煙筒從那邊走來。她認得是日輝,心裡頓然安慰。日輝那時是個斯文的學生,所住的是在村尾,這巷是他往來必經之路。他走近前,看見雲姑獨自一人在那裡,從月下映出她雙頰上幾行淚光。寡婦的哭本來就很難勸。他把旱煙吸得嗅嗅有聲,站住說:「還不睡去,又傷心什麼?」

  她也不回答,一手就把日輝的手摣住。沒經驗的日輝這時手忙腳亂,不曉得要怎樣才好。許久,他才說:「你把我摣住,就能使你不哭麼?」

  「今晚上,我可不讓你回去了。」

  日輝心裡非常害怕,血脈動得比常時快,煙筒也摣得不牢,落在地上。他很鄭重地對雲姑說:「諒是今晚上的戲使你苦惱起來。我不是不依你,不過這村裡只有我一個是『讀書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總要加上七分譴謫。你我的名分已是被定到這步田地,族人對你又懷著很大的希望,我心裡即如火焚燒著,也不能用你這點清涼水來解救。你知道若是有父母替我做主,你早是我的人,我們就不用各受各的苦了。不用心急,我總得想方法安慰你。我不是怕破壞你的貞節,也不怕人家罵我亂倫,因為我們從少時就在一處長大的,我們的心腸比那些還要緊。我怕的是你那兒子還小,若是什麼風波,豈不白害了他?不如再等幾年,我有多少長進的時候,再……」

  屋裡的小孩子醒了,雲姑不得不松了手,跑進去招呼他。日輝乘隙走了。婦人出來,看不見日輝,正在悵望,忽然有人攔腰抱住她。她一看,卻是本村的壞子弟臭狗。

  「臭狗,為什麼把人抱住?」

  「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已經留了他,何妨再留我?」

  婦人急起來,要嚷。臭狗說:「你一嚷,我就去把日輝揪來對質,一同上祠堂去;又告訴稟保,不保他赴府考,叫他秀才也做不成。」他嘴裡說,一隻手在女人頭面身上自由摩挲,好像乩在沙盤上亂動一般。

  婦人嚷不得,只能用最後的手段,用極甜軟的話向著他:「你要,總得人家願意;人家若不願意,就許你抱到明天,那有什麼用處?你放我下來,等我進去把孩子挪過一邊……」

  性急的臭狗還不等她說完,就把她放下來。一副諂媚如小鬼的臉向著婦人說:「這回可願意了。」婦人送他一次媚視,轉身把門急掩起來。臭狗見她要逃脫,趕緊插一隻腳進門限裡。這偏門是獨扇的,婦人手快,已把他的腳夾住,又用全身的力量頂著。外頭,臭狗求饒的聲,叫不絕口。

  「臭狗,臭狗,誰是你佔便宜的,臭蛤蟆。臭蛤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沒翅膀!何況你這臭狗,還要跟著鳳凰飛,有本領,你就進來吧。不要臉!你這臭鬼,真臭得比死狗還臭。」

  外頭直告饒,裡邊直詈罵,直堵。婦人力盡的時候才把他放了。那夜的好教訓是她應受的。此後她總不敢於夜中在門外乘涼了。臭狗吃不著「天鵝」,只是要找機會復仇。

  過幾年,成仁已四五歲了。他長得實在像日輝,村中多事的人——無疑臭狗也在內——硬說他的來歷不明。日輝本是很顧體面的,他禁不起千口同聲硬把事情擱在他身,使他清白的名字被塗得漆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婦人怕雷,早把窗門關得很嚴,同那孩子伏在床上。子刻已過,當巷的小方窗忽然霍霍地響。婦人害怕不敢問。後來外頭叫了一聲「騰嫂」,她認得這又斯文又驚惶的聲音,才把窗門開了。

  「原來是你呀!我以為是誰。且等一會,我把燈點好,給你開門。」

  「不,夜深了,我不進去。你也不要點燈了,我就站在這裡給你說幾句話吧。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這時電光一閃,婦人看見日輝臉上、身上滿都濕了。她還沒工夫辨別那是雨、是淚,日輝又接著往下說:「因為你,我不能再在這村裡住,反正我的前程是無望的了。」

  婦人默默地望著他,他從袖裡掏出一卷地契出來,由小窗送進去。說:「嫂子,這是我現在所能給你的。我將契寫成賣給成仁的字樣,也給縣裡的房吏說好了。你可以收下,將來給成仁做書金。」

  他將契交給婦人,便要把手縮回。婦人不顧接契,忙把他的手摣住。契落在地上,婦人好像不理會,雙手捧著日輝的手往復地摩挲,也不言語。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的雨中麼?該放我回去啦,待一會有人來,又不好了。」

  婦人仍是不放,停了許久,才說:「方才我想問你什麼來,可又忘了……不錯,你還沒告訴我你要到哪裡去咧。」

  「我實在不能告訴你,因為我要先到廈門去打聽一下再定規。我從前想去的是長崎,或是上海,現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處還沒一定。」

  婦人很傷悲地說:「我現在把你的手一撒,就像把風箏的線放了一般,不知此後要到什麼地方找你去。」

  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著。他又像要說話的樣子,婦人也默默地望著。雨水欺負著外頭的行人,閃電專要嚇裡頭的寡婦,可是他們都不介意。在黑暗裡,婦人只聽得一聲:「成仁大了,務必叫他到書房去。好好地栽培他,將來給你請封誥。」

  他沒容婦人回答什麼,擔著破傘走了。

  這一別四十多年,一點音信也沒有。女人的心現在如失寶重還,什麼音信、消息、兒子、媳婦,都不能動她的心了。她的愉快足能使她不病。

  思敬于雲姑能起床時,就為她預備車輛,接她到別莊去。在那蟲聲高低、鹿跡零亂的竹林裡,這對老人起首過他們曾希望過的生活。雲姑呵責思敬說他總沒音信,思敬說:「我並非不願給你知道我離鄉後的光景,不過那時,縱然給你知道了,也未必是你我兩人的利益。我想你有成仁,別後已是閒話滿嘴了;若是我回去,料想你必不輕易放我再出來。那時,若要進前,便是吃官司;要退後,那就不可設想了。

  「自娶妻後,就把你忘了。我並不是真忘了你,為常記念你只能增我的憂悶,不如權當你不在了。又因我已娶妻,所以越不敢回去見你。」

  說話時,遙見他兒子礪生的摩托車停在林外。他說:「你從前遇見的『成仁』來了。」

  礪生進來,思敬命他叫雲姑為母親。又對雲姑說:「他不像你的成仁麼?」

  「是呀,像得很!怪不得我看錯了。不過細看起來,成仁比他老得多。」

  「那是自然的,成仁長他十歲有餘咧。他現在不過三十四歲。」

  現在一提起成仁,她的心又不安了。她兩隻眼睛望空不歇地轉。思敬勸說,「反正我的兒子就是你的。成仁終歸是要找著的,這事交給礪生辦去,我們且寬懷過我們的老日子吧。」

  和他們同在的朱老先生聽了這話,在一邊狂笑,說: 「『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還不會老!』現在是誰老了!」

  思敬也笑說,「我還是小叔呀。小叔和寡嫂同過日子也是應該的。難道還送她到老人院去不成?」

  三個老人在那裡賣老,礪生不好意思,藉故說要給他們辦筵席,乘著車進城去了。

  壁上自鳴鐘 叮響了幾下,雲姑像感得是滄海瞎先生敲著報君知來告訴她說:「現在你可什麼都找著了!這行人卦得賞雙倍,我的小鉦還可以保全哪。」

  那晚上的筵席,當然不是平常的筵席。 自鳴鐘:一種能按時自擊,以報告時刻的鐘。有時亦泛指時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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