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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楊生花(2)


  小廝看見老婆子生氣,很不好惹,遂恭恭敬敬地說:「老太太敢是大人的親眷?」

  「什麼大人?在他娘面前也要排這樣的臭架。」這小廝很詫異,因為他主人的母親就住在樓上,哪裡又來了這位母親。他說:「老太太莫不是我家蕭大人的……」

  「什麼蕭大人?我兒子是金大人。」

  「也許是老太太走錯門了。我家主人並不姓金。」

  她和小廝一句來,一句去,說的怎麼是,怎麼不是——鬧了一陣還分辨不清。鬧得裡面又跑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卻認得她,一見便說:「老太太好呀!」她見是兒子成仁的廚子,就對他說:「老宋你還在這裡。你聽那可惡的小廝硬說他家主人不姓金,難道我的兒子改了姓不成?」

  廚子說:「老太太哪裡知道?少爺自去年年頭就不在這裡住了。這裡的東西都是他賣給人的。我也許久不吃他的飯了。現在這家是姓蕭的。」

  成仁在這裡原有一條謀生的道路,不提防年來光景變遷,弄得他朝暖不保夕寒,有時兩三天才見得一點炊煙從屋角冒上來。這樣生活既然活不下去,又不好坦白地告訴家人。他只得把房子交回東主,一切家私能變賣的也都變賣了。雲姑當時聽見廚子所說,便問他現在的住址。廚子說:「一年多沒見金少爺了,我實在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記得他對我說過要到別的地方去。」

  廚子送了她們二人出來,還給她們指點道途。走不遠,她們也就沒有主意了。媳婦含淚低聲地自問:「我們現在要往哪裡去?」但神經過敏的老婆子以為媳婦奚落她,便使氣說:「往去處去!」媳婦不敢再做聲,只默默地扶著她走。

  這兩個村婆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親人既找不著,道途又不熟悉,各人提著一個小包袱,在街上只是來往地踱。老人家走到極疲乏的時候,才對媳婦說道:「我們先找一家客店住下吧。可是……店在哪裡,我也不熟悉。」

  「那怎麼辦呢?」

  她們倆站在街心商量,可巧一輛摩托車從前面慢慢地駛來。因著警號的聲音,使她們靠裡走,且注意那坐在車上的人物。雲姑不看則已,一看便呆了大半天。媳婦也是如此,可惜那車不等她們嚷出來,已直駛過去了。

  「方才在車上的,豈不是你的丈夫成仁?怎麼你這樣呆頭呆腦,也不會叫他的車停一會?」

  「呀,我實在看呆了!但我怎好意思在街上隨便叫人?」

  「哼!你不叫,看你今晚上往哪裡住去。」

  自從那摩托車過去以後,她們心裡各自懷著一個意思。做母親的想她的兒子在此地享福,不顧她,教人瞞著她說他窮。做媳婦的以為丈夫是另娶城市的美婦人,不要她那樣的村婆了,所以她暗地也埋怨自己的命運。

  前後無盡的道路,真不是容人想念或埋怨的地方呀。她們倆,無論如何,總得找個住宿的所在;眼看太陽快要平西,若還猶豫,便要露宿了。在她們心緒紊亂中,一個巡捕弄著手裡的大黑棍子,撮起嘴唇,悠悠地吹著些很鄙俗的歌調走過來。他看見這兩個婦人,形跡異常,就向前盤問。巡捕知道她們是要找客店的旅人,就遙指著遠處一所棧房說:「那間就是客店。」她們也不能再走,只得聽人指點。

  她們以為大城裡的道路也和村莊一樣簡單,人人每天都是走著一樣的路程。所以第二天早晨,老婆子顧不得梳洗,便跑到昨天她們與摩托車相遇的街上。她又不大認得道,好容易才給她找著了。站了大半天,雖有許多摩托車從她面前經過,然而她心意中的兒子老不在各輛車上坐著。她站了一會,再等一會,巡捕當然又要上來盤問。她指手畫腳,盡力形容,大半天巡捕還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巡捕只好教她走;勸她不要在人馬擾攘的街心站著。她沉吟了半晌,才一步一步地踱回店裡。

  媳婦挨在門框旁邊也盼望許久了。她熱望著婆婆給她好消息來,故也不歇地望著街心。從早晨到晌午,總沒離開大門,等她看見雲姑還是獨自回來,她的雙眼早就嵌上一層玻璃罩子。這樣的失望並不稀奇,我們在每日生活中有時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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