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綴網勞蛛(5)


  尚潔聽了這一席話,卻沒有顯出特別愉悅的神色,只說:「我的行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為要得人家的憐恤和讚美;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受,從來是不計較的。別人傷害我,我還饒恕,何況是他呢?他知道自己的魯莽,是一件極可喜的事——你願意到我屋裡去看一看麼?我們一同走走吧。」

  他們一面走,一面談。史先生問起她在這裡的事業如何,她不願意把所經歷的種種苦處盡說出來,只說:「我來這裡,幾年的工夫也不算浪費,因為我已找著了許多失掉的珠子了!那些靈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去探求那麼容易,然而我竟能得著二三十顆。此外,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

  尚潔把她事情結束停當,等可望不來,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裡和她的朋友們告辭,在路上就遇見可望跟著一個本地人從對面來。她認得是可望,就堆著笑容,搶前幾步去迎他,說:「可望君,平安哪!」可望一見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個敬禮,說:「可敬的婦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傷害我的身體和你我二人的感情,此後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實在不配再見你的面,盼望你不要把我的過失記在心中。今天來到這裡,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的行為,還要請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你現在要到哪裡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動身,我隨後回來。」

  尚潔見他那番誠懇的態度,比起從前簡直是兩個人,心裡自然滿是愉快,且暗自謝她的神在他身上所顯的奇跡。她說:「呀!往事如夢中之煙,早已在虛幻裡消散了,何必重新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積聚日間的怨恨、怒氣和一切傷心的事到夜裡,何況是隔了好幾年的事?請你把那些事情擱在腦後吧。我本想到船裡去,向我那班同工的人辭行。你怎樣不和我們一起回去,還有別的事情要辦麼?史先生現時在他的別業——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們一同到那裡去吧,待一會,再出來辭行。」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為我還有些正當的事情要辦。恐怕不能和你們一同回去,什麼事,以後我才叫你知道。」

  「那麼,你教這土人領你去吧,從這裡走不遠就是。我先到船裡,回頭再和你細談。再見哪!」

  她從土華回來,先住在史先生家裡,意思是要等可望來到,一同搬回她的舊房子去。誰知等了好幾天,也不見他的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華所說的話意有所含蓄。可是他到哪裡去呢?去幹什麼呢?她正想著,史先生拿了一封信進來對她說:「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後天就搬回去吧。他寄給我這一封信說,他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於激烈的愛情所致,因他愛你的緣故,所以傷了你。現在他要把從前邪惡的行為和暴躁的脾氣改過來,且要償還你這幾年來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暫時離開你。他已經到檳榔嶼了。他不直接寫信給你的緣故,是怕你傷心,故此寫給我,教我好安慰你;他還說從前一切的產業都是你的,他不應獨自霸佔了許多,要求你儘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來。」

  「這樣看來,不如你先搬回去,我這裡派人去找他回來如何?唉,想不到他一會兒就能悔改到這步田地!」

  她遇事本來很沉靜,史先生說時,她的顏色從不曾顯出什麼變態,只說:「為愛情麼?為愛而離開我麼?這是當然的,愛情本如極利的斧子,用來剝削命運常比用來整理命運的時候多一些。他既然規定他自己的行程,又何必費工夫去尋找他呢?我是沒有成見的,事情怎樣來,我怎樣對付就是。」

  尚潔搬回來那天,可巧下了一點雨,好像上天使園裡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淨來迎接它們的舊主人一樣。她進門時,妥娘正在整理廳堂,一見她來,便嚷著:「奶奶,你回來了!我們很想念你哪!你的房間亂得很,等我把各樣東西安排好再上去。先到花園去看看吧,你手植各樣的花木都長大了。後面那棵釋迦頭長得像羅傘一樣,結果也不少,去看看吧。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來了,他們現時也在園裡。」

  她和妥娘說了幾句話,便到園裡。一拐彎,就看見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樹蔭底下一張凳上——那就是幾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著談話的地方。她走來,又和史夫人並肩坐在那裡。史夫人說來說去,無非是安慰她的話。她像不信自己這樣的命運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論的解釋來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滿足。然而她一時不能說出合宜的話,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無憂鬱在內。她無意中一抬頭,看見佩荷拿著樹枝把結在玫瑰花上一個蜘蛛網撩破了一大部分。她注神許久,就想出一個意思來。

  她說:「呀,我給這個比喻,你就明白我的意思。

  「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吃入肚裡,回頭把網組織起來。它第一次放出來的遊絲,不曉得要被風吹到多麼遠,可是等到粘著別的東西的時候,它的網便成了。

  「它不曉得那網什麼時候會破,和怎樣破法。一旦破了,它還暫時安安然然地藏起來,等有機會再結一個好的。

  「它的破網留在樹梢上,還不失為一個網。太陽從上頭照下來,把各條細絲映成七色;有時粘上些少水珠,更顯得燦爛可愛。

  「人和他的命運,又何嘗不是這樣?所有的網都是自己組織得來,或完或缺,只能聽其自然罷了。」

  史夫人還要說時,妥娘來說屋子已收拾好了,請她們進去看看。於是,她們一面談,一面離開那裡。

  園裡沒人,寂靜了許久。方才那只蜘蛛悄悄地從葉底出來,向著網的破裂處,一步一步,慢慢補綴。它補這個幹什麼?因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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