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綴網勞蛛(4)


  她聽了史先生這話,便興奮起來,說:「這何必問?你不常聽見人說『水是一樣,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麼?我管保我所得能化為乳汁,哪能干涉人家所得的變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話,倒也不必。我本沒有正式和他行過婚禮,自毋須乎在法庭上公佈離婚。若說他不願意再見我的面,我盡可以搬出去。財產是生活的贅瘤,不要也罷,和他爭什麼?他賜給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著給他……」

  「可是你一把財產全部讓給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還有佩荷呢?」

  尚潔沉吟半晌便說:「不妨,我私下也曾積聚些少,只不能支持到一年罷了。但不論如何,我總得自己掙扎。至於佩荷……」她又沉思了一會,才續下去說,「好吧,看他的意思怎樣,若是他願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爭。我自己一個人離開這裡就是。」

  他們夫婦二人深知道尚潔的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著別人指導。並且她在無論什麼事情上頭都用一種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態度常顯出十分冷靜和沉毅,做出來的事,有時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夠解決自己將來的生活,一聽了她的話,便不再說什麼,只略略把眉頭皺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這兩三個星期間,也很為她費了些籌劃。他們有一所別業在土華地方,早就想教尚潔到那裡去養病,到現在她才開口說:「尚潔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過你的身體還不甚復原,不能立刻出去做什麼事情,何不到我們的別莊裡靜養一下,過幾個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著對他妻子說:「這也好。只怕路途遠一點,由海船去,最快也得兩天才可以到。但我們都是慣於出門的人,海濤的顛簸當然不能制伏我們,若是要去的話,你可以陪著去,省得寂寞了長孫夫人。」

  尚潔也想找一個靜養的地方,不意他們夫婦那麼仗義,所以不待躊躇便應許了。她不願意為自己的緣故教別人麻煩,因此不讓史夫人跟著前去。她說:「寂寞的生活是我嘗慣的。史嫂子在家裡也有許多當辦的事情,哪裡能夠和我同行?還是我自己去好一點。我很感謝你們二位的高誼,要怎樣表示我的謝忱,我卻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萬分之一。我只說一聲『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煩你再去問他要怎樣處置佩荷,等這事弄清楚,我便要動身。」她說著,就從方才摘下的玫瑰中間選出一朵好看的遞給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的鈕門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辭,替她辦交涉去了。

  土華在馬來半島的西岸,地方雖然不大,風景倒還幽致。那海裡出的珠寶不少,所以住在那裡的多半是搜寶之客。尚潔住的地方就在海邊一叢棕林裡。在她的門外,不時看見采珠的船往來于金的塔尖和銀的浪頭之間。這采珠的工夫賜給她許多教訓。因為她這幾個月來常想著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樣,整天冒險入海裡去,要得著多少,得著什麼,采珠者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是這個感想決不會妨害她的生命。她見那些人每天迷濛濛地搜求,不久就理會她在世間的歷程也和采珠的工作一樣。要得著多少,得著什麼,雖然不在她的權能之下,可是她每天總得入海一遭,因為她的本分就是如此。

  她對於前途不但沒有一點灰心,且要更加奮勉。可望雖是剝奪她們母女的關係,不許佩荷跟著她,然而她仍不忍棄掉她的責任,每月要托人暗地裡把吃的用的送到故家去給她女兒。

  她現在已變主婦的地位為一個珠商的記室了。住在那裡的人,都說她是人家的棄婦,就看輕她,所以她所交遊的都是珠船裡的工人。那班沒有思想的男子在休息的時候,便因著她的姿色爭來找她開心。但她的威儀常是調伏這班人的邪念,教他們轉過心來承認她是他們的師保。

  她一連三年,除幹她的正事以外,就是教她那班朋友說幾句英吉利語,念些少經文,知道些少常識。在她的團體裡,使令、供養,無不如意。若說過快活日子,能像她這樣也就不劣了。

  雖然如此,她還是有缺陷的。社會地位,沒有她的份;家庭生活,也沒有她的份;我們想想,她心裡到底有什麼感覺?前一項,於她是不甚重要的;後一項,可就繚亂她的衷腸了!史夫人雖常寄信給她,然而她不見信則已,一見了信,那種說不出來的傷感就加增千百倍。

  她一想起她的家庭,每要在樹林裡徘徊,樹上的蛁常要幻成她女兒的聲音對她說:「母思兒耶?母思兒耶?」這本不是奇跡,因為發聲者無情,聽音者有意;她不但對於那些小蟲的聲音是這樣,即如一切的聲音和顏色,偶一觸著她的感官,便幻成她的家庭了。

  她坐在林下,遙望著無涯的波浪,一度一度地掀到岸邊,常覺得她的女兒踏著浪花踴躍而來,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裡,手拿著一張佩荷的小照,那是史夫人最近給她寄來的。她翻來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抬頭,又得著常時所現的異象。她看見一個人攜著她的女兒從海邊上來,穿過林樾,一直走到跟前。那人說:「長孫夫人,許久不見,貴體康健啊!我領你的女兒來找你哪。」

  尚潔此時,展一展眼睛,才理會果然是史先生攜著佩荷找她來。她不等回答史先生的話,便上前用力摟住佩荷,她的哭聲從她愛心的深密處殷雷似的震發出來。佩荷因為不認得她,害怕起來,也放聲哭了一場。史先生不知道感觸了什麼,也在旁邊只儘管擦眼淚。

  這三種不同情緒的哭泣止了以後,尚潔就嗚咽地問史先生說:「我實在喜歡。想不到你會來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來!」她要問的話很多,一時摸不著頭緒。只摟定佩荷,眼看著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莊重地說:「夫人,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

  「好消息!」

  「你且鎮定一下,等我細細地告訴你。我們一得著這消息,我的妻子就教我和佩荷一同來找你。這奇事,我們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幾天才聽見我奉真牧師說的。我牧師自那年為你的事卸職後,他的生活,你已經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縫匠,晚間還做制餅師麼?我信得過,神必要幫助他,因為神的兒子說:『為義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的事業還順利麼?」

  「倒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勞動,在合宜的時候,還到處去傳福音哪。他現在不用這樣地吃苦,因為他的老教會看他的行為,請他回國仍舊當牧師去,在前一個星期已經動身了。」

  「是麼!謝謝神!他必不能長久地受苦。」

  「就是因為我牧師回國的事,我才能到這裡來。你知道長孫先生也受了他的感化麼?這事詳細地說起來,倒是一種神跡。我現在來,也是為告訴你這件事。

  「前幾天,長孫先生忽然到我家裡找我。他一向就和我們很生疏,好幾年也不過訪一次,所以這次的來,教我們很詫異。他第一句就問你的近況如何,且訴說他的懊悔。他說這反悔是忽然的,是我牧師警醒他的。現在我就將他的話,照樣他說一遍給你聽——

  「『在這兩三年間,我牧師常來找我談話,有時也請我到他的麵包房裡去聽他講道。我和他來往那麼些次,就覺得他是我的好師傅。我每有難決的事情或疑慮的問題,都去請教他。我自前年生事,二人分離以後,每疑惑尚潔官的操守,又常聽見家裡傭人思念她的話,心裡就十分懊悔。但我總想著,男人說話將軍箭,事已做出,哪裡還有臉皮收回來?本是打算給它一個錯到底的。然而日子越久,我就越覺得不對。到我牧師要走,最末次命我去領教訓的時候,講了一個章經,教我很受感動。散會後,他對我說,他盼望我做的是請尚潔官回來。他又念《馬可福音》十章給我聽,我自得著那教訓以後,越覺得我很卑鄙、兇殘、淫穢,很對不住她。現在要求你先把佩荷帶去見她,盼望她為女兒的緣故赦免我。你們可以先走,我隨後也要親自前往。』

  「他說的懊悔的話很多,我也不能細說了。等他來時,容他自己對你細說吧。我很奇怪我牧師對於這事,以前一點也沒有對我說過,到要走時,才略提一提;反叫他來到我那裡去,這不是神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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