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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潔的靈魂

  一

  東方剛剛露出淺灰的顏色,房間裡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王福財雖然聽到外面淅瀝淅瀝的雨聲,他再也睡不著了;輕輕地從一床破棉被裡爬起來,扭開了那盞五支光的電燈,燈泡上面盡被灰塵籠罩著,光線顯得十分黯淡昏黃,他把昨晚老妻替他補好的魚網拿來檢查一遍,猛的發現下面還有一個大窟窿。

  「喂喂,快起來,還有個洞沒有補好,一斤大的魚都漏得下去,快起來替我補好,我立刻要出門了!」

  王福財這麼粗聲厲氣地喚醒了正在甜睡的妻陳妹,陳妹打了個哈欠,用右手的食指揉一揉眼睛道:

  「下雨天,不要出去了,家裡還有得吃的,歇一天再說吧。」

  「嗯,下雨天,潮水漲了,正好多捕幾尾魚,為什麼不去呢?」王福財怒氣衝衝地回答,他故意在外面把竹杆弄得很響,陳妹知道他的老脾氣又發了,如果不順著他的意思,准會鬧一整天的,於是一骨碌爬起來,衣也沒有加穿,就凍著身子把魚網的漏洞補好了。

  現在王福財駕著他那只用了二十多年的小劃子,來到了碧潭最深的地方,天上仍然下著濛濛細雨,東方漸漸發白,吊橋上沒有一個行人,連一聲鳥叫也聽不到,整個的宇宙,沉在靜默裡,只聽到魚在水中的跳躍聲。

  ——今天真早,還沒有遇到一個捕魚的,我可以多得幾尾了。

  王福財得意地想著,擦根火柴,用左手遮住風,點燃了一支香蕉煙,悠悠地吸著,那一吸一閃的紅光,恰像天上的小星星,在這灰霧迷蒙的水上,這一點紅光,顯得特別美麗而溫暖。

  王福財輕輕地撒下了網,緊緊地拉住那根又粗又結實的繩子,他等著魚兒來入圈套,一想到立刻就要實現的美夢,覺得嘴裡含著的,不是苦辣的煙絲滋味,而是甜蜜的蜂糖。

  遠遠地,他看見有一線黑的東西在水上飄浮,隨著波濤有時往下沉,有時向上浮。

  「那准是一尾大魚,我的好運氣來了。」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提前把網用力舉起來一看,只得到十幾尾三四兩重的小魚。

  ——沒關係,大收穫還在後面呢。

  王福財把香煙含在嘴裡,一雙手同時搖樂,很快地就到了那黑東西的附近。距離越近,那東西的形體也越大,他心裡想:說不定還是一條百十來斤重的大魚,那一叢黑黑的東西,像是大魚的背脊。有時一點白的東西,隨著潮水往上一翻,又像是大魚張開著嘴在吞水。他滿懷著希望,慎重而又迅速地把網用力一拋,彷佛那大魚已經被網住了,所以繩子劇烈地動了一下便斷為兩節。

  「唉!魚真大,連這麼結實的繩子也斷了!」

  說著,他生怕魚兒逃跑似的,性急地把船撐向前面,然後插好了篙,使盡全身所有的力量,把網舉起來,嘶啦一聲,網破了,原來他網著的不是一條大魚,而是一具女人的屍體!

  王福財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的眼前一花,彷佛遇著了鬼似的,靈魂早已飛上九霄雲外,他知道這是個最不吉祥的預兆,大清早遇著死人;而且又是個女人的屍體,在他那封建的腦子裡想來,這女人也許象徵他今後的命運,也許是將來自己的太太說不定有一天,也會和這女人一樣,因為過去好幾次和他口角時,她都曾經提到死。

  這時候,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和一種無法形容的矛盾的好奇心,支配著王福財,他心裡愈害怕,便愈想把屍體撈起來仔細端詳一番,看看究竟是誰家的女子這樣輕生?

  「唉!可憐,還是個年紀輕輕的美麗少女呢!」

  王福財好不容易才把屍體拖上岸來,放在石灘上,他重重地籲了一口氣,抬頭一望吊橋那邊,正有兩個賣菜的挑著青菜向橋上走來,王福財便大聲嚷道:

  「快來!快來!這裡有個少女投河了!」

  「真奇怪呀!還有氣兒嗎?」

  那兩個人邊說邊跑地從橋上走來了。

  「早死了!」

  王福財用手探了一探死者的鼻息,看了看她的嘴唇,白得像一張臘紙。

  「趕快去報警吧!」

  兩人中有一個比較年長的這麼說。王福財還像呆了似的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心裡牢牢地記住了死者穿著一件大藍色的絨旗袍,白色短褲,穿著一雙黃色的平底皮鞋,沒穿襪子。右手掌裡,緊緊地握著一個白色紙卷,臉長得非常清秀,頭髮是燙過的,從衣服上看來,像是個外省籍的少女;但從腿上有一些疤痕看來,又像是個臺灣女郎。

  不管她是什麼人,也不管她是外省籍還是本省籍,既然是我第一個發現的,我應該先去報警才對。

  這麼一想,王福財便飛快地,向碧潭警察派出所奔去。

  二

  死者的名字,叫做李寶珠,今年才滿十八歲,她的父親在她生下僅僅三個月,便被日本軍部招募當兵去了,一直到現在杳無音信,說不定早已做了九泉下的冤魂。母親呢,也在她一歲半的時候,因為患肺炎而永別了人間,從此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便由李阿狗夫婦撫養成人。她生性聰慧,讀書又很用功,高小畢業的時候,她考了第一名,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她,但李阿狗非常不高興,他是絕對不贊成女人讀書的;他整個腦子裡,盛滿了日本人重男輕女的思想,他希望寶珠學洋裁,學料理,將來找一個有錢的人家嫁過去,自己也好沾女兒一點兒光。

  民國三十四年的秋天,臺灣隨著大陸抗戰勝利的佳運,回到了祖國的懷抱,寶珠那時雖然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但她充滿了愛國思想,她以為從此自己也會跟著國運好轉,一帆風順地過著幸福的日子;她要像其他千千萬萬的中國少女一樣,由中學而大學,畢業之後,一輩子為教育界服務。她認為人生最快樂的生活是當學生,知識是無價之寶,學生都是可愛的,每天辛勤地教育孩子的老師是值得尊敬的。寶珠沒有普通女孩子的虛榮也不喜歡穿得花花綠綠;不愛吃零食,從小熱愛的只是書,她覺得人生最大的快樂,是站在講臺上,台下許多雙眼睛盯著她,聽她講書,看她寫黑板,那快樂,真不能以言語形容。

  「寶珠,你將來長大了,願意幹什麼?」

  有一次,一個同級的女孩,叫做袁美娥的這麼問她:

  「我希望當老師。」寶珠毫不思索地回答。

  「哼!老師有什麼稀奇!整天吃粉筆灰,拿的錢也很少,沒有意思,我一輩子也不要當什麼老師。」

  「那麼,你長大了,願意做什麼呢?」寶珠反問袁美娥。

  「我媽媽說的,女人都要嫁人的,選擇一個有錢的男人嫁給他,享一輩子的福,那就是女人的出路。」

  袁美娥說到最後一句,向寶珠做了個鬼臉,自己先得意地笑了,寶珠氣得要命,她「呸」了一聲,然後用教訓的口吻罵袁美娥:

  「你真沒出息!嫁個有錢的人,還不知要受多少氣,因為嫁人不是出路,虧你還是個高小畢業生,說話這麼不通,真不怕羞!」

  「哼!我不怕羞!看你的!你的養父比我爸爸厲害多了,他要准許你讀書才怪呢!」

  「什麼?你說養父,是指誰說的?誰是養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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