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謝冰瑩自選集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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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著心腸這麼勸慰他,其實我自己心裡,也感到萬分難過。 「如果他在軍隊裡自然很好,我只怕他早就不在人間了;否則,他是個很富於感情的孩子,為什麼不來信呢?他難道不知道他母親是怎樣地想念他嗎?」 「唉!孩子們那裡懂得父母之愛呵,梁經炳不是一個例子嗎?他出外五年,毫無音信,一直到當了團附,才回到家來打一轉,清根將來說不定要當了旅長才回來呢。」 我只能這樣安慰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話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是在抗戰開始之後失蹤的,我想十之八九是參加到抗戰的隊伍裡去了,即使犧牲了,也是有代價的,光榮的;不過兩個兒子裡面,還是小的有志氣,有思想,重情義,能夠實幹苦幹;大孩子將來是隨波逐流,喜歡唱高調,跟著人家屁股後面喊口號與膏藥的人,一定沒有什麼出息;加之他的身體很弱,將來也不會長命的,唉!我們這一家算是完了!」 姊夫這一段傷感,心酸的話,使佩蘭和素芳聽了,也感到淒涼起來,她們都發出同情的歎息。我呢?像置身於冰窖裡一般,全身都在抖索。姊姊那副從來不發牢騷,只默默地流淚;半夜裡抱著孩子在房子裡東倒西歪地走來走去;一個人關在小屋子裡熏鼻子;抱著嬰兒在懷裡,警告我不要上左邊廁所的情景,像電影似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演放。的確,姊姊是太可憐了,她正如母親所說: 「你姊姊怎麼老實得這樣可憐,連一片樹葉掉下來,也好像深怕打了她的腦袋,將來她不會有福享的。」 雖然姊姊有忍受一切痛苦的本事,有會繡花做針線的技術,有一顆仁愛責己恕人的心,有溫柔敦厚的美德;但處在這動盪不安,弱肉強食的大時代裡,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別的不說,單就她那雙紅辣椒似的三寸金蓮,雖然後來也鍛煉得能夠從三甲步行到我家,來回二十四裡,當中還要翻過一道很高的山嶺,我擔心她假如一旦遇到空襲,她難道還來得及逃避嗎? 「我倒很痛快,十幾年來,想要盡自己一點棉薄之力,報效國家的願望,如今可以達到目的了。我很希望有機會參加前線的工作,不能痛快地生,能夠痛快地死也是好的;只是我死了之後,你姊姊不更可憐了嗎?」 忽然,姊夫的眼淚不住地滾了下來,他連忙立起身來匆匆地跑向樓上去了。我知道他這時的情緒,一定是希望倒在自己的床上,痛快地哭一場。 「唉!姑姑,你們都是祖父母的兒女,為什麼獨有大姑的命運這麼悲慘呢?」 素芳含著眼淚問我。 「她是個舊社會的犧牲者,自己又那麼軟弱得可憐,毫無辦法,也許等到抗戰勝利之後,她的生活會好一點吧?」 這天,我的感情衝動得厲害,特別想念姊姊,我提起筆來,想要寫封很長的信安慰姊姊,卻又被接二連三來訪的朋友打斷了。 一個月之後。 在浠水的宿營地,姊夫帶著憂戚的愁容來找我了。 「你說煩不煩?我的事到今天還沒有正式發表,一天吃公家兩頓冤枉飯,實在太痛苦!抗戰期間,不應該有一個吃閒飯的人存在,再等幾天如果還不發表,我非回去不可了!」 姊夫一開口,就這麼向我發牢騷。 「不要像小孩子一般脾氣,你的個性,難道還沒有被社會的釘子磨練夠嗎?回去?這麼遙遠的路程,光只路費就沒有辦法,何況你還得多多少少,帶幾塊錢回去,給姊姊吃飯呀!」 「這點倒不必為我擔心,我即使身無一文,沿路討吃,也可以回到家的;至於你姊姊,她只要知道我在外邊的苦況,絕對不會因為我沒有帶錢回家,而不高興的。我這次回去,可以叫導耕出來從軍,兩個兒子,我都把他們送到前線去,這樣,總可以對得起國家了吧?」 說完,他微笑了,從口袋裡掏出一部他做的詩集來給我看,大半是最近寫的,有舊詩也有新詩。說老實話,我不大喜歡看他的詩,老是滿紙牢騷,毫無大丈夫慷慨激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他還送我一把銅鎖,是圓形的,正面鍍著「愛國」兩個字。這把鎖一直鎖在我的小提箱下面,隨著我跑了兩三年,經過五個戰區,後來在西安被帶孩子的奶媽偷去了,唉!可惡的奶媽,她那裡知道鎖雖不值錢,然而這是一個死人遺下的唯一紀念品呵! 七 做夢也沒想到姊夫這麼早就離開了人世!當我接到姊姊那封被眼淚浸沒了字跡的信時,我還以為姊夫真的達到了他的目的——死在前方!後來細看來信,才知道他是在前方病了之後,掙扎著步行回到家裡才斷氣的。他的身體本來很弱,又加之多愁善感,心裡老念著妻子兒女;而軍隊中的生活是異常艱苦的;尤其在廣濟、黃梅、浠水等地相繼失陷以後,他們從前線退下來,日夜奔波,露宿風餐,怎能不病呢? 「幸而他死在家裡,能夠和姊姊作最後的訣別,幾根枯骨,不致被拋在荒山裡喂鷹犬,他應該含笑於九泉……」 在匯錢給姊姊的信中,我寫著這樣的句子安慰她。 俗語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誰知道不幸的人,老遇著不幸的事!姊姊在二十八年的春天,也因咯血過多而與世長辭了!當我打開導耕的來信,一開始,便看見:「甥何不幸,先父新塚未幹,慈母忽又見背……」這樣的句子時,我突然感覺天旋地轉起來,我絕不相信手裡拿著的信是真的,我好像在做夢,又彷佛聽到姊姊呻吟的聲音,和導耕撫棺慟哭的聲音,最後,我終於暈倒在椅子上了,也不知經過多少時候,我醒過來,手裡還緊緊地握著那封信,我繼續地讀下去: 「所幸姨母匯錢的信到時,正是母親彌留前幾分鐘,我把信一句一句地念給她聽,她勉強睜開了一下眼睛說:『到底是妹妹真愛我!你們要永遠記著她,我是看不見她了!』說完就緊閉著眼,毫無留戀地永別了這痛苦的人間……」 八 光陰像閃電一般,一轉眼,又是十年了!每逢有人問起冰心是不是我的姊姊時,我便很傷心地回答一聲:「不是,不是,我的姊姊早已不在人間了!」 過去,我總是為姊姊死得太早,死得太苦而傷心,自從故鄉淪陷後,我便替她開始慶倖,我想:如果她還在人間,一個那麼「思想頑固」,富有正義感的姊姊,如何能看得慣清算鬥爭,扭秧歌,那一幕幕鮮血淋漓,嬉皮笑臉的醜劇呢? 姊姊,你安眠吧,我為你安居在黃泉下的幽靈祈禱,同時許下勝利後還鄉為你掃墓的心願。 苦命的姊姊,你到底還是幸福的,當故鄉被敵人蹂躪得百孔千瘡的時候,你卻早已悄悄地逃避了這空前絕後的災難,從此我不再為你感到悲哀,我要為你的幸運而歌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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