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謝冰瑩自選集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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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如果是個幸災樂禍的人,看看梁家現在的衰敗情形,應該感到高興吧?那個十五歲了,還雇著奶媽照應的大少爺,已在長沙做起警察來了;他的父親,曾經是威風凜凜的大老爺,如今也穿著像叫化子一般的破爛衣裳,挑起煤炭來了;三老爺呢?更慘了!老婆孩子相繼逝世以後,他像孤鬼似的在外面飄零,後來死在長沙,聽說一副薄薄的棺木,還是由幾位鄉親朋友湊合起來買的,唉!誰能料到富家子弟的下場,是這麼悲慘呢? 「請看在令姊的面上,想法替我找個噉飯的地方吧!」 記得三老爺,曾經寫過這樣的信,向我三哥找事,如今,這可憐的聲音,永遠聽不到了。至於姊夫呢?也同樣沒有辦法,他一年到頭和姊姊以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住在我們家裡,有時也回去住一月半月;但油鹽柴米,甚至連小菜,都是我們家裡送去的,實際上就等於住在我家。 誰又會相信呢?一個那麼萬貫家財的富翁,居然死無葬身之地,那麼富麗堂皇的大觀園,也賣給人家喂豬養馬去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知他們讀到這兩句詩時,心中作何感想?分給姊夫的那四間廂房,雖然還沒有賣掉;但他們欠下的債務,絕不是賣掉這四間房屋可以償還的。 自從他們的命運,一天天向下坡路溜的時候,那位大老爺和三老爺,常常向姊姊獻殷勤了:什麼「過去對不起你,請你不要把那些事放在心頭哪,我們都要仰仗姻伯母家裡,才有出頭的一日哪;請在令兄,令弟面前,多多替我們吹噓哪……」種種卑躬屈膝的話,使姊姊聽了,感到怪難為情。 「真的,妹妹,你和三弟想法替他們每人找個工作吧,實在太可憐了,他們現在連吃紅薯都吃不飽了哩。」 是民國二十六年的春天,當我回到故鄉省親時,姊姊這樣皺著雙眉對我說。 「他們怎麼會突然窮到這個樣子呢?那些田地房屋和金銀珠寶,都到那裡去了?」 「統統賣掉了,俗語說,『坐食山空』,這大一家人,光只男女僕人都有四十幾個,他們誰也不做事,整天只知道吃、喝、嫖、賭、抽大煙,那有不窮的道理!」 「姊姊,你為什麼不報復他們一下?他們過去不是嫌你太窮配不上,他們常常罵你像個叫化子嗎?」 我故意試探姊姊的心理。 「傻丫頭,有什麼可報復的呢?那是他們的不對,我何必學他們?現在他們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們應該同情他,幫助他的。」 姊姊呵,誰知道一個鄉下大姑娘,有這麼偉大的人格,和寬宏的度量呢? 從此姊夫也變好了,過去曾三番四次地提出要和姊姊離婚,他說要娶一個有學問,有思想的女學生做太太;他討厭姊姊兩顆突出的門牙,討厭她鼻樑上的疤痕,討厭她的一雙小腳;當著姊姊的面前,居然埋怨她為什麼不早點死,現在呢?他居然替姊姊洗起褲子,倒起馬桶來了。他突然變得愛姊姊,頌揚姊姊是真正的賢妻良母,是溫柔聖潔,偉大的女性底典型……他在外面做事,一定每月至少寫三四封很長的甜蜜的情書給姊姊,姊姊讀的是舊書,雖然不會寫什麼我的心,我的靈魂;但她常常在看過姊夫的情書後,老是淚如雨下,傷心得好幾晚都不能安眠。 「妹妹,我的命,的確太苦了,你姊夫老是找不著一個好差事,他的脾氣又特別古怪,總和人家合不來;幸而有母親養活我們一家人,導耕和清根兩人,都進的進中學,上的上小學了;可是如果將來父母親一旦到了百年之後,我又依靠誰呢?」 有天晚上,姊姊忽然又提起她的生活問題來。 「那時我和哥哥自然會負擔你的生活;何況外甥們也快長大了,姊姊,你不要愁著生活,天無絕人之路,人總有辦法的,只要我們有飯吃,姊姊絕對不會挨餓的。」 然而,可憐的姊姊,終於挨餓了! 聽說是母親逝世之後,父親上城去了,我和兩個哥哥都離開了家;姊夫也到長沙找事去了,她帶著孩子回到了梁家,米糧一天一天地往上漲,一日三餐已不能維持;而淘氣的女兒,卻天天鬧著要上學去,於是學費,制服費,書籍費,又是一筆額外開支。眼看著生活不能維持了,姊姊只好把每餐該吃兩碗飯的減為一碗,把自己的舊衣服改給孩子穿,從來沒有經過窮困生活的她,開始嘗到饑寒交迫的滋味了。 「妹妹,我本來不願意你姊夫到外面去找事的,因為他在家裡能幫我很多忙;而且覺得一家人團聚在一塊,無論吃飯喝粥,是快樂的;但為了家裡的環境一天比一天壞,他再不出去想辦法,全家都要餓死了,他出外,至少家裡要省一個人的飯呀!」 說著,姊姊的眼淚,也隨著流下來了。 「妹妹,你和三弟每次回來都要給我一些錢,到底是骨肉至親,才這麼關心。你更是特別掛念我,替我買襪子,買毛巾,替孩子們買布料;下次你回家時,千萬不要買新的,只要把你穿破了的襪子和衣服都帶給我,我是小腳,剪去一節,縫起來,還是雙好襪子,可以當做新的穿;破衣服正好給我做鞋底,妹妹,你千萬不要忘記,也別笑我這個窮姊姊呀!」 我的頭低到胸前去了,很久抬不起來,姊姊已知道我在陪著她流淚,於是她哭得更傷心。 這是母親逝世後,我們最後的一次談話,誰知道這一次聚會,竟成了我和姊姊的永訣呢?天!…… 六 是民國廿七年的夏天,我和姊夫在漢口遇到了。三哥已替他在十一集團軍總司令部,找到了一個上尉書記的位置;可是還沒有發表。我那時是楊濟時先生所組織的湘鄂戰地救護隊的嚮導,同時五戰區長官部的秘書職務還沒有辭掉,正在候船到湖北的浠水去。我和姊夫住的地方僅相隔一層樓,一天要見好幾次面。他已經脫下了長衫,換上一身草綠色的舊軍裝,腰身很寬,一看便知道他是從舊衣攤上買來的。他的臉上再也不緊鎖著兩道愁眉,現出苦悶的象徵了。 「我們已經一年半沒有見面了,你知道我家裡起了很大的變化嗎?」姊夫也像我們一樣坐在樓板上,佩蘭在為我補襪子,素芳洗著手帕,只有我和姊夫是空著兩手談天。 「不知道,姊姊和外甥們都好吧?」 「唉!快不要提到孩子了!大的整天吵著要從軍,他已經娶了媳婦,快生孩子了,你想,如果他離開家,誰來負擔他妻子的生活呢?為了這,他整天和你姊姊吵架。可憐你姊姊,這幾年來,已為家務累得患了很厲害的肺病,加之老二又失蹤了,至今不知下落,自從離家到現在,一年多了,從不見有片紙隻字寄回。」 「怎麼?失蹤了?」 「失蹤了!完全和你們姨媽的第二個兒子一樣,在一個冷雨淒淒的夜裡出走,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就那麼忍心地,拋開我們走了!」 平時從不看見他流淚的姊夫,今天卻忍不住兩眼濕濕地,忙從褲袋裡,摸出一塊和褐色相彷佛的髒手帕來,擦著鼻子。 「不要難過,年輕人常常會感情衝動的,他一定從軍去了,在抗戰期間,賢良的父母,都應該勸導他們的兒子去從軍,你為什麼還感到悲哀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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