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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體詩的自贖(2)


  在窒息的陰霾中,四面是細弱的蟲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這首詩在當時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他這樣開始,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丈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首先已夠教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後如雲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式的一幕幕出現,通過「五劇三條」的「弱柳青槐」來「共宿娼家桃李蹊」。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顛狂中有戰慄,墮落中有靈性。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態的無恥——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肯前!

  (簡文帝《烏樓曲》)

  如今這是什麼氣魄!對於時人那虛弱的感情,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後,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松在!

  似有「勸百諷一」之嫌。對了,諷刺,宮體詩中講諷刺,多麼生疏的一個消息!我幾乎要問《長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宮體詩。從前我們所知道的宮體詩,自蕭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識的口供,那些作者只在詩裡。這回盧照鄰卻是在詩裡,又在詩外,因此他能讓人人以一個清醒的旁觀的自我,來給另一自我一聲警告。這兩種態度相差多遠!

  寂寂寥寥楊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這篇末四句有點突兀,在詩的結構上既嫌蛇足,而且這樣說話,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態度的褊狹,因而在本篇裡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對於人性的清醒方面,這四句究不失為一個保障與安慰。一點點藝術的失敗,並不妨礙《長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宮體詩中一個破天荒的大轉變。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頹廢,教給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給他欲望的幻滅。這詩中善與惡都是積極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說《長安古意》的惡的方面比善的方面還有用。不要問盧照鄰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敗的。欲望本身不是什麼壞東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只有疏導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無效的。庾信對於宮體詩的態度,是一味的矯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宮體代宮體。反之,盧照鄰只要以更有力的宮體詩救宮體詩,他所爭的是有力沒有力,不是宮體不宮體。甚至你說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勝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對的方法嗎?

  矛盾就是人性,詩人作詩本不必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原來《長安古意》的「年年歲歲一床書」,只是一句詩而已。即令作詩時事實如此,大概不久以後,情形就完全變了,駱賓王的《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便是鐵證。故事是這樣的:照鄰在蜀中有一個情婦郭氏,正當她有孕時,照鄰因事要回洛陽去,臨行相約不久回來正式成婚。誰知他一去兩年不反,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這時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丟了。「悲鳴五裡無人問,腸斷三聲誰為續!」除了駱賓王給寄首詩去替她申一回冤,這悲劇又能有什麼更適合的收場呢?一個生成哀豔的傳奇故事,可惜駱賓王沒趕上蔣防、李公佐的時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適宜於小說,而作者手頭卻只有一個詩的形式可供採用。這試驗也未嘗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記了《孔雀東南飛》的典型。憑一枝作判詞的筆鋒(這是他的當行),他只草就了一封韻語的書劄而已。然而是試驗,就值得欽佩。駱賓王的失敗,不比李百藥的成功有價值嗎?他至少也替《秦婦吟》墊過路。

  這以「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教歷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膽的文士,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閒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都是他幹的。《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裡沒講出具體的故事來,但我們猜得到一半,還不是盧郭公案那一類的糾葛?李榮是個有才名的道士。(見《舊唐書·儒學·羅道琮傳》,盧照鄰也有過詩給他)。故事還是發生在蜀中,李榮往長安去了,也是許久不回來,王靈妃急了,又該駱賓王給去信促駕了。不過這回的信卻寫得比較像首詩。其所以然,倒不在

  梅花如雪柳如絲,年去年來不自持,初言別在寒偏在,何悟春來春更思。

  一類響亮句子,而是那一氣到底而又纏綿往復的旋律之中,有著欣欣向榮的情緒。《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的成功,僅次於《長安古意》。

  和盧照鄰一樣,駱賓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著他那篇幅的。上文所舉過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宮體詩中的雲岡造象,而賓王尤其好大成癖(這可以他那以賦為詩的《帝京篇》、《疇昔篇》為證。)從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擴充到盧駱二人洋洋灑灑的巨篇,這也是宮體詩的一個劇變。僅僅篇幅大,沒有什麼,要緊的是背面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感情。有真實感情,所以盧駱的來到,能使人們麻痹了百餘年的心靈復活。有感情,所以盧駱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預言的,「不廢江河萬古流」。

  從來沒有暴風雨能夠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們也吃不消,所以我們要它適可而止。因為,它究竟只是一個手段,打破鬱悶煩躁的手段;也只是一個過程,達到雨過天青的過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時效的,過程的時間也不宜太長,所以在宮體詩的園地上,我們很僥倖的碰見了盧駱,可也很願意能早點離開他們,——為的是好和劉希夷會面。

  古來容光人所羨,況複今日遙相見?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面。

  (《公子行》)

  這不是什麼十分華貴的修詞,在劉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詣。但在宮體詩裡,我們還沒聽見過這類的癡情話。我們也知道他的來源是《同聲詩》和《閒情賦》。但我們要記得,這類越過齊梁,直向漢晉人借貸靈感,在將近百年以來的宮體詩裡也很少人幹過呢!

  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願作貞松千歲古,誰論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

  (《公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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