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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悔與回》


  夢家:在自己作不出詩來的時候,幾乎覺得沒有資格和人談詩。詩如今做出了(已寄給志摩先生了),資格恢復了,信當然也可以寫。《悔與回》自然是本年詩壇最可紀念的一件事。我曾經給志摩寫信說:我在捏著把汗誇獎你們——我的兩個學生;因為我知道自己決寫不出那樣驚心動魄的詩來,即使有了你們那樣哀豔淒馨的材料。有幾處小地區卻有商酌的餘地。(一)不用標點,不敢贊同。詩不能沒有節奏。標點的用處,不但界劃句讀,並且能標明節奏(在中國文字裡尤其如此),要標點的理由如此,不要它的理由我卻想不出。(二)「生殖器的暴動」一類的句子,不是表現怨毒,憤嫉時必需的字句。你可以換上一套字樣,而表現力能比這增加十倍。不信拿志摩的《罪與罰》再讀讀看。瑋德的文字比夢家來得更明澈,是他的長處,但明澈則可,赤裸卻要不得。這理由又極明顯。赤裸了便無暗示之可言,而詩的文字哪能丟掉暗示性呢?我並非紳士派,「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裡爬」,我也有顧不到體面的時候,但碰到「梅毒」「生殖器」一類的字句,我卻不敢下手。(三)長篇的「無韻式」的詩,每行字數似應多點才稱得住。(四)句子似應稍整齊點,不必呆板的限定字數,但各行相差也不應太遠,因為那樣才顯得有分量些。以上兩點是我個人的見解,或許是偏見。我是受過繪畫的訓練的,詩的外表的形式,我總不忘記。既是直覺的意見,所以說不出什麼具體的理由來,也沒有人能駁倒我。(五)我認為長篇的結構應拿瑋德他們府上那一派的古文來做模範。謀篇佈局應該合乎一種法度,轉折處尤其要緊——索性腐敗一點——要有懸崖勒馬的神氣與力量。再翻開古文辭類纂來體貼一回,你定可以發現其間藝術的精妙。照你們這兩首看來,再往下寫三十行五十行,未嘗不可,或少寫十行二十行,恐怕也無大關係。藝術的finality在哪裡?

  講的誠然都是小地方,但如今沒有人肯講敢講。我對於你們既不肯存一分虛偽,也不必避什麼嫌疑,拉雜的寫了許多,許也有可采的地方。

  瑋德原來也在中大,並且我在那裡的時候,曾經與我有過一度小小的交涉。若不是令孺給我提醒,幾乎全忘掉了。可是一個泛泛的學生,在他沒寫出《悔與回》之前,我有記得他的義務嗎?寫過那樣一首詩以後,即使我們毫無關係,我也無妨附會說他是我的學生,以增加我的光榮。我曾托令孺向瑋德要張照片來,為的是想藉以刷去記憶上的灰塵,使他在我心上的印象再顯明起來。這目的馬上達到了,因為湊巧她手邊有他一張照片——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愉快!現在我要《悔與回》的兩位詩人,時時在我案頭與我晤對,你們可能滿足我這點癡情嗎?

  祝二位康健!

  聞一多,十二月廿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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