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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梁實秋


  實秋:

  《紅燭》寄來了。因為這次的《紅燭》不是從前的《紅燭》了,所以又得勞你作第二次的序。我想這必是你所樂為的。放寒假後,情思大變,連於五晝夜作《紅豆》五十首。現經刪削,並舊作一首,共存四十二首為《紅豆之什》。此與《孤雁之什》為去國後之作品。以量言,成績不能謂為不佳。《憶菊》,《秋色》,《劍匣》具有最濃縟的作風。義山濟慈的影響都在這裡;但替我闖禍的,恐怕也便是他們。這邊已經有人詛之為堆砌了。我前次曾告你原稿中被刪諸首,這次我又刪了六七首。全集尚餘百零三首,我還覺得有刪削的餘地。但是我自己作不定主意了。所以現在寄上的稿子隨你打發;我已將全權交給你了。你也可以仿你從前的故伎,將他們分成等差,超,上,中+者存之;餘皆淘汰。你當然可以請景超作你的幫辦大臣。但我要的是你們的意見,我並不想討大眾的好。假若《紅燭》刪得只剩原稿三分之二,我也不希奇。

  我們兩人的作品定要同時出世,我想這定能做到。我想我們在互作的序中,固不妨誠實地發表自己的意見,但也要避開標榜底嫌疑。這是我要請你注意的。

  印刷定要在上海才好。我的弟弟在上海,初二次的校對我可以教他幹。末次還是要你看過的。你同書局將交涉辦妥了,印費須付多少,請你寫信告訴我的哥哥(他的通訊處附後)叫書局向他領取。我想印費只可在出版以前付他一半或三分之一。不然我便拿不出了。我不便向我家裡索款,我只好自己省著,再在這裡借點,湊成這筆款項。因為經濟的關係,所以我從前想加插畫的奢望,也成泡影了。封面上我也打算不用圖畫。這卻不全因經濟的關係。我畫《紅燭》底封面,更改得不計其次了,到如今還沒有一張滿意的。一樣顏色的圖案又要簡單又要好看,這真不是容易的事。(這可奇怪了,我正式學了畫,反覺得畫畫難了——但這也沒有什麼可怪的)我覺得假若封面的紙張結實,字樣排得均勻,比一張不中不西的畫,印得模模糊糊的,美觀多了。其實design之美在其proportion而不在其花樣。附上所擬的封面底格式,自覺大大方方,很看得過去。但是那裡一塊紙是要貼上去的。這樣另費一次手續,也許花錢還是不少。但我寧可這樣花錢,花得穩當多了,划算多了。還有一層理由:我畫出的圖案定免不了是西洋式;我正不願我的書帶了太厚的洋味兒。(今天我帶黃蔭普、何運暄、宋俊祥、雷海宗、姚崧齡等去逛Field Museum同Art Institute Museum,我不引他們久看西洋畫,而到有中國底美術品之處,我總對他們講解讚歎,他們莫名其妙了。)書內紙張照《雪朝》,《未來之花園》底樣子。封面底紙張也應厚如《雪朝》的;顏色不論,只要深不要淺,要暗不要鮮就行了。書內排印格式另詳附樣。售價多則六角,少則五角。

  以上是《紅燭》的計劃。《荷花池畔》既定同時出世,當然最妙是一切仿此。(除了封面底紙張可以換一顏色以資區別)只看你願意與否?你囑我畫《荷花池畔》底封面,依我的提議,當然是用不著了。實秋!我老實告訴你,我真畫不出使我滿意的一張圖案來,我更信在中國定印不出一張使我滿意的圖案來。等我們出第二本集子時,我定在中國了;那時我定能弄出一本真正地artistic的書來。

  討厭的business講完了,可以閒談幾句了。我近來認識了一位Mr. Winter,是芝加哥大學底法文副教授。這人真有趣極了。他是一個有「中國熱」的美國人。只講一個故事,就足以看出他的性格了。他有一個中國的大鐵磐。他講常常睡不著覺,便抱它到床邊,打著它聽它的音樂。他是獨身者,他見了女人要鍾情于他的,他便從此不理伊了。我想他定是少年時失戀以至如此;因為我問他要詩看,他說他少年時很浪漫的,有一天他將作品都毀了,從此以後,再不作詩了。但他是最喜歡詩的。他所譯的Baudelare現在都在我這裡。我同他過從甚密。他叫我跟他合同翻譯我的作品。他又有意邀我翻譯中國舊詩。我每次去訪他,我們談到夜深一兩點鐘,我告辭了,我走到隔壁一間房裡去拿外套,我們在那間房裡又談開了,我們到門口來了,我們又談開了,我們開著門了,我們在門限上又談開了,我走到樓梯邊了,我們又談開了;我沒有法子,講了「我實在要回去睡覺了!」我們才道了「good night」分散了。最要緊的,他講他在美國呆不住了,要到中國來。一星期前我同張景鉞(現從他讀法文)聯名替他寫了一封介紹信給曹校長了,薦他來教法文。只不知道他的運氣怎樣,母校的運氣怎樣。你們如果有法子為他push一下,那就為清華造福不淺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這樣一個美國人!還有一件有趣的事,他沒有學過畫,他卻畫了一幅老子底像。我初次訪他,他拿著燈,引我看這幅油畫,叫我猜這是誰。我毫不猶豫地說「是老子?」「果然是老子!」他回道。他又copy了幾幅丈長的印度的佛像畫。這些都掛在他的房子裡。他房子裡除幾件傢伙外,都是中國印度或日本底東西。他焚著有各種的香,中國香,印度香,日本香。

  承你寄來的各種詩集雜誌都收到了。《創造》裡除郭田兩人外無人才。《未來之花園》在其種類中要算佳品。它或可與《繁星》並肩。我並不看輕它。《記憶海鷗雜詩》(五三頁)《故鄉》是上等的作品,《夜聲踏夢》是超等的作品。「殺殺殺……時代吃著生命的聲響」同葉聖陶所賞的「這一個樹葉拍著那一個的聲響」可謂兩個聲響的絕唱!只冰心才有這種句子。實秋!我們不應忽視不與我們同調的作品。只要是個藝術家,以思想為骨髓也可,以情感為骨髓亦無不可;以沖淡為風格也可,以濃麗為風格亦無不可。徐玉諾是個詩人。《蕙底風》只可以掛在「一師校第二廁所」底牆上給沒帶草紙的人救急。實秋!便是我也要罵他誨淫。與其作有情感的這樣的詩,不如作沒情感的《未來之花園》。但我並不是罵他誨淫,我罵他只誨淫而無詩。淫不是不可誨的,浮不是必待誨而後有的。作詩是作詩,沒有詩而只淫,自然是批評家所不許的。全集中除你已加圈的《謝絕》外,我還要加一個圈在《畫是》上——

  畫是失路的鴉兒,
  徬徨於灰色的黃昏。
  頗有意致,薄有意致。

  久未通音,竟積起了這多的話。夜深了,再談吧。祝你冬安!

  一多啟

  三分郵票就把兩條好漢從東半球送到西半球來了,賤麼要算賤極了!但你們也太賤了哦!五柳先生不以五斗米折腰;兩條好漢竟為三分郵票把腰身折斷了。

  「單矢易斷,眾矢難折。」文學社底全體卻平安地到了芝城。

  信寫完了,擱了一天。今早又接到你十一月廿五日一信並《努力》之評論。實秋,我們所料得的反對同我們所料得的同情都實現了。我們應該滿意了。郭沫若來函之消息使我喜如發狂。我們素日讚揚此人不遺餘力,於今竟證實了他確是與我們同調者。《密勒氏評論》不是征選中國現代十二大人物嗎?昨見田漢曾得一票,使我驚喜,中國人還沒有忘記文學。我立即剪下了一張票格替郭君投了一票,本想付郵,後查出信到中國時選舉該截止了,所以沒有寄去。本來我們文學界的人不必同軍閥,政客財主去比長較短,因為這是沒有比較的。但那一個動作足以見我對於此人的敬佩了。

  文學社出版計劃既已打消,前回寄上的稿子請暫為保留。那裡我還沒有談到《女神》的優點,我本打算那是上篇,還有下篇專講其優點。我恐怕你已替我送到《創造》去了。那樣容易引起人誤會。如沒有送去,候我的下篇成功後再一起送去吧。

  文學社出版計劃取消也好。我們從此可以隨時送點東西給《創造》也不錯。如果《紅燭》排印費時過久,請你替我抄幾首送給《創造》登登,《荷花池畔》也可照辦。因為我們若要抵抗橫流,非同別人協力不可。現在可以同我們協力的當然只有《創造》諸人了。

  又及。

  承答一首及《小河》都濃麗的像濟慈了。我想我們主張以美為藝術之核心者定不能不崇拜東方之義山,西方之濟慈了。我想哪一天得著感興了,定要替這兩位詩人作篇比較的論文呢。

  《冬夜草兒評論》收到了。這點玩藝兒大致還不差,只是校對者沒有將落葉掃得乾淨,殊為憾事。現在銷路如何?出版後有何影響,這都是我急要知道的。一切經理底手續,麻煩了你,太對不起你了。

  你囑我作《荷花池畔》底序,我已著手了。但我很想先看到一部全集底原稿。你能抄一個副本給我嗎?《紅荷之魂》,《題夢筆生花圖》,《送一多遊美》,《答一多》,《小河》,《幸而》,《秋月》,《舊居》,《對情》,這些我都有存稿,就不必再抄了。我想想我們很可憐,竟找不到一位有身價的人物替我們講幾句話,只好自己互相介紹了。但是我們的主張在現代的詩壇裡恐怕只有我們自己懂得吧。此候 文安。

  毓琇,景超,毅夫諸友問候。

  一多自芝城 十一,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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