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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評論(2)


  二

  《冬夜》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音節。關於這點,當代諸作家,沒有能同俞君比的。這也是俞君對新詩的一個貢獻。凝練,綿密,婉細是他的音節特色。這種藝術本是從舊詩和詞曲裡蛻化出來的。詞曲的音節當然不是自然的音節;一屬人工,一屬天然,二者是迥乎不同的。一切的藝術應以自然作原料,而參以人工,一以修飾自然的粗率,二以滲漬人性,使之更接近於吾人,然後易於把捉而契合之。詩——詩的音節亦不外此例。一切的用國語作的詩,都得著相當的原料了。但不是一切的語體都具有人工的修飾。別的作家間有少數修飾的產品,但那是非常的事。俞君集子裡幾乎沒有一首音節不修飾的詩,不過有的太嫌音節過火些。(或許這「修飾」兩字用得有些犯毛病。我應該說「藝術化」,因為要「藝術化」才能產出藝術,一存心「修飾」,恐怕沒有不流於「過火」之弊的。)

  胡適之先生自序再版《嘗試集》,因為他的詩中詞曲的音節進而為純粹的「自由詩」的音節,很自鳴得意。其實這是很可笑的事。舊詞曲的音節並不全是詞曲自身的音節,音節之可能性寓於一種方言中,有一種方言,自有一種「天賦的」(inherent)音節。聲與音的本體是文字裡內含的質素;這個質素髮之於詩歌的藝術,則為節奏,平仄,韻,雙聲,疊韻等表像。尋常的言語差不多沒有表現這種潛伏的可能性底力量,厚載情感的語言才有這種力量。詩是被熱烈的情感蒸發了的水氣之凝結,所以能將這種潛伏的美十足的充分的表現出來。所謂「自然音節」最多不過是散文的音節。散文的音節當然沒有詩的音節那樣完美。俞君能熔鑄詞曲的音節於其詩中,這是一件極合藝術原則的事,也是一件極自然的事,用的是中國的文字,作的是詩,並且存心要作好詩,聲調鏗鏘的詩,怎能不收那樣的成效呢?我們若根本地不承認帶詞曲氣味的音節為美,我們只有兩條路可走:甘心作壞詩——沒有音節的詩,或用別國的文字作詩。

  但是前面講到舊詞曲的音節,並不「全」是詞曲自身的音節。然則有一部分是詞曲自身的音節嗎?是的,有一小部分。舊詞曲所用的是「死文字」。(卻也不全是的,詞曲文字己漸趨語體了。)如今這種「死文字」中有些語助辭應該屏棄不用,有些文法也該屏棄不用。這兩部分刪去,於我們文字底聲律(Prosody)上當然有些影響;但這種影響並不能及於詞曲音節的全部。所以我們不好說因為其中有些語助辭同文法不當存在,詞曲的音節便當完全推翻。總括一句,詞曲的音節在新詩的國境裡並不全體是違禁物,不過要經過一番查驗揀擇罷了。

  現在只要看在《冬夜》裡這種查驗揀擇的手段做到家了沒有。朱序裡說道:「後來便就他們的腔調去短取長,重以己意熔鑄一番,便成了他自己的獨特音律。」我倒有些懷疑這句話呢!像這樣的句子——

  「看雲生遠山,
  聽雨來遠天,」

  「既然孤冷,因甚風顛?
  仰頭相問,你不會言!」

  「皴面開紋,活活水流不住。」

  徑直是生吞活剝了,哪裡見出得「熔鑄」的工夫來呢?《憶遊雜詩》幾乎都是小令詞。現在信手摘幾段作例:

  「白象鼻,青獅頭,
  上垂嫋嫋青絲蘿;
  大魚潭底遊。」

  「到夕陽樓上;
  慢步上平岡,山頭滿夕陽。」

  「野花染出紫春羅,
  城郭江河都在畫圖;
  霎眼千山雲白了,
  如何?如何?」

  「瓜州一綠如裙帶,
  山色蒼蒼江色黃,
  為什麼金山躲了水中央。」

  這些不過是幾個極端的例子;還有那似熔半熔,半生不熟的篇什,不勝枚舉了。《歸路》,《僅有的伴侶》可以作他們的代表。至於《冬夜》的音節好的一方面,朱序裡論「精練的詞句和音律」一節內,已講得很夠了。除要我訂正而已經在上面訂正了的一點以外,我還要標出《淒然》一首,為全集最佳的音節的舉隅。不滑,不澀,恰到好處,兼有自然與藝術之美的音節,再沒有能超過這一首的了。

  上面所講的這一大堆話,才籠統的說明了一件事——冬夜與詞曲的音節之關係。在詞曲的音節之背地到底有些什麼相互的因果的關係同影響,——這些都是我要在下面詳細的討論的。

  像《冬夜》裡詞曲音節的成分這樣多,是他的優點,也便是他的劣點。優點是他音節上的贏獲,劣點是他意境上的虧損。因為太拘泥於詞曲的音節,便不得不承認詞曲的音節之兩大條件:中國式的詞調及中國式的意象。中國的意象是怎樣的粗率簡單,或是怎樣的不敷新文學的用,傅斯年君底《怎樣作白話文》裡已講得很透徹了(《新潮》一卷二號)。我們知道那些,便容易瞭解《冬夜》該吃了多大一個虧。如今我們先論詞調。傅君所說「橫裡伸張」,真當移作《冬夜》裡一般作品的寫照。讓我從《僅有的伴侶》裡抽一節出來作證——

  「可東可西,飛底蹤跡;
  沒曉沒晚,滾的間歇;
  無遠無近,推底了結;
  呆瞧人家忙忙碌碌。
  可只瞧忙碌!
  不曉『為什麼?為什麼?』
  飛——飛他底;
  滾——滾他底;
  推——推他們底。
  有從來,有處去,
  來去有個所以。
  盡飛,盡滾,盡推;
  自有飛不去, 滾不到,推不動的時候。
  夥伴散了——分頭,
  他們悠悠,
  我何啾啾!
  況——蹤跡,間歇,了結,
  是他們,是我底,
  怎生分別。」

  我不知這十九行裡到底講了些什麼話。只聽見「推推」「滾滾」,囉唆了半天,故求曲折,其實還是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但是不把他同好的例來比照,還不容易覺得他的淺薄。

  我們再看下面郭沫若君底兩行字裡包括了多少意思——

  「雲衣燦爛的夕陽
  照過街坊上的屋頂來笑向著我。」

  ——《無煙煤》

  我們還要記著《冬夜》裡不只《僅有的伴侶》一首有這種松淺平泛的風格,且是全集有什之六七是這樣的。我們試想想看:讀起來那是怎樣的令人生厭啊!固然我們得承認,這種風格有時用的得當,可以變得極綿密極委婉,如本集中《無名的哀詩》便是,但是到「言之無物」時,便成魔道了。

  以上是講他的章底構造。次論句底構造。《冬夜》裡的句法簡單,只看他們的長度就可證明。一個主詞,一個謂詞,結連上幾個「用言」或竟一個也沒有——湊起多不過十幾個字。少才兩個字的也有。例如:《起來》,《別後底初夜》,《最後的洪爐》,《客》,《夜月》等等,不計其數。像《女神》這種曲折精密層出不窮的歐化的句法,哪裡是《冬夜》夢想得到的啊——

  「啊!我與其學做個淚珠的鮫人
  返向那沉黑的海底流淚偷生,
  寧在這縹緲的銀輝之中,
  就好像那個墜落了的星辰,
  曳著帶幻滅的美光,
  向著『無窮』長殞。」

  ——《密桑索羅普之夜歌》

  傅斯年君講中國詞調的粗率是「中國人思想簡單的表現。」我可不知道是先有簡單的思想然後表現成《冬夜》這樣的粗率的詞調呢?還是因為太執著於詞曲的音節——一種限於粗率的詞調的音節——就是有了繁密的思想也無從表現得圓滿。我想末一種揣度是對些。或說兩說都不對。根據作者的「詩的進化的還原論」底原則,這種限於粗率的詞調底詞曲的音節,或如朱自清所雲「易為我們領解,採用,」所以就更近于平民的精神;因為這樣,作者或許就寧肯犧牲其繁密的思想而不予以自由的表現,以玉成其作品底平民的風格吧!只是得了平民的精神,而失了詩的藝術,恐怕有些得不償失喲!

  現今詩人除了極少數的——郭沫若君同幾位「豹隱」的詩人梁實秋君等——以外,都有一種極沉痼的通病,那就是弱于或竟完全缺乏幻想力,因此他們詩中很少濃麗繁密而且具體的意象。關於幻想的本身,在後面我還要另論。這裡我只將他影響或受影響於詞曲的音節者講一講。音節繁促則詞句必短簡,詞句短簡則無以載濃麗繁密而且具體的意象。——這便是在詞曲底音節之勢力範圍裡,意象之所以不能發展底的根由。詞句短簡,便不能不只將一個意思的模樣略略的勾勒一下,至於那些枝枝葉葉的裝飾同雕鏤,都得犧牲了。因為這樣,《冬夜》所呈於我們的心眼之前的圖畫不是些——

  「疏疏的星,
  疏疏的樹林,
  疏林外,疏疏的燈。」

  同——

  「幾筆淡淡的老樹影?」
  便是些——

  「在迷迷濛濛裡。
  離開,依依接著,
  才來,翩翩忽去。」

  同——

  「亂絲一球的蓬蓬松松著」的東西。

  換言之,他所遺的印象是沒有廓線的,或只有廓線的,假使《冬夜》有香有色,他的

  「香只悠悠著,
  色只渺渺著。」

  試拿一本詞或曲來看看,我們所得的印象,大體也同這差不多,不過那些古人底藝術比我們高些,就繪出那——

  「一春夢雨常飄瓦,
  盡日靈風不滿旗。」

  的仙境,

  「一個綺麗的蓬萊的世界,
  被一層銀色的夢輕輕鎖著在,」

  但是我總覺得作者若能擺脫詞曲的記憶,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遊,然後大著膽引嗓高歌,他一定能拈得更加開擴的藝術。

  西詩中有一種長的複雜的Homeric simile,在中國舊詩裡找不出的;因為他們的篇幅,同音節的關係,更難夢見。這種寫法是大模範的敘事詩(epic)中用以減煞敘事的單調之感效的技倆。中國舊文學裡找不出這種例子,也正是中國沒有真正的敘事詩的結果。假若新詩底責任中含有取人的長處以補己的短之一義,這種地方不應該不特加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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