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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評論(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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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們若再將《冬夜》底音節分析下去,還可發現些更為《冬夜》之累的更抽象更瑣碎的特質,他們依然是跟著詞曲底音節一塊走的些質素。 破碎是他的一個明顯的特質,零零碎碎雜雜拉拉,像裂了縫的破衣裳,又像脫了榫的爛器具,——看啊!—— 「一所村莊我們遠遠望到了。 『我很認得! 那小河,那些店鋪, 我實在認得! 『什麼名兒呢?』 『我知道呢!』 『既叫不出如何認得?』 『也不妨認得, 認得了卻依然叫不出。』 『你不怕人家笑話你?』 『笑什麼!要笑便笑你!』 走著,笑著。 我們已到了!」 再看—— 「仔細的瞅去,再想去, 可瞅夠了?可想夠了? 可來了嗎……什麼? 想想!……又什麼? 《冬夜》裡多半的作品,不獨意思散漫,造句破碎,而且標點也用的過度的多;所以結果便越加現著像—— 「零零落落的各三兩堆, …… 碎瓦片,小石頭, 都精赤的露著。 標點當然是新文學底一個新工具——很寶貴的工具。但是小孩子從來沒使過刀子,忽然給了他一把,裁紙也是他,削水果也是他,雕桌面也是他,砍了指頭也是他。可憐沒有一種工具不被濫用的,更沒有一種銳利的工具不被濫用以致招禍的!《冬夜》裡用標點用得好的作品固有,但是這幾處竟是小孩子拿著刀子砍指頭了—— 「一切啊,…… 牲口,車子,——走。」 同 「一陣麻雀子(?)驚起了。」 「你! 你!!……」 同 「『我忍不得了, 實在眷戀那人世底花。』 …… 『然則——你去吧!』」 我總覺得一個作者若常靠標點去表示他的情感或概念,他定缺少一點力量——「筆力」。當然在上面最末的兩個例裡,作者用雙驚嘆號(!!)同刪節號(……)所要表現的意義是比尋常的有些不同。在別的地方,哭就說哭,笑就說笑,痛苦激昂就說痛苦激昂;但在這裡的,似乎是一種逸於感覺底疆域之外的—— "Thoughts hardly to be packed. Into a narrow act. Fancies that broke through language and escaped." 在一個藝術幼稚的作家,遇著這種境地,當然迫於不得已就玩一點滑頭用幾個符號去混過他,但是一個「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獨扛」底健將,偏認這些險隘的關頭為擺弄他的神技最快意的地方。因為藝術,誠如白爾(Clive Bell)所雲,是「一個觀念底整體的實現,一個問題的全部的解決。」藝術家喜給自己難題作,如同數學家解決數學的問題,都是同自己為難以取樂。這種嗜好起源于他幼時的一種自虐本能(masochisticinstinct,見莫德爾『Mordell』,底《文學中愛的動機》)。在詩底藝術,我們所用以解決這個問題的工具是文字,好像在繪畫中是油彩和帆布,在音樂是某種樂器一般。當然,在藝術的本體同他的現象——藝術品底中間,還有很深的永難填滿的一個坑穀,換言之,任何種藝術的工具最多不過能表現藝術家當時底美感三昧(aesthetic ecstasy)之一半。這樣看來,工具實是有礙於全體的藝術之物;正同肉體有礙於靈魂,因為靈魂是絕對地依賴著肉體,以為表現其自身底唯一的方便。 「無端的被著這囚籠, 悶損了心頭的快樂,—— 哇的一聲要吐出來了, 終於脫不了皮肉的枷鎖!」 但是藝術的工具又同肉體一樣,是個必須的禍孽;所以話又說回來了,若是沒有他,藝術還無處寄託呢! "Spite of this flesh today. I strove, made head, gained ground upon the whole." 文字之於詩也正是這樣,詩人應該感謝文字,因為文字作了他的「用力的焦點」,他的職務(也是他的權利)是依然用白爾的話「征服一種工具的困難」,——這種工具就是文學。所以真正的詩家正如韓信囊沙背水,鄧艾縋兵入蜀,偏要從險處見奇。下面是克慈(Keats) "Obstinate, Silence came heavily again, Feeling about for its old Couch of Space, And airy Cradle." 在這個場合,給《冬夜》底作者恐怕又是一行「……」就完了。臨陣脫逃的怯懦者喲! 另一特質是囉唆。本是個很簡單的意思,要反覆地盡耍半天;故作風態,反得拙笨,強求深蘊,實露淺俗。——這都由於「言之無物」,所以成為貌實神虛。《哭聲》第二節正是這樣;但因篇幅太長,不便徵引。現在引幾個短的—— 「不信他,還信什麼? 信了他,我還浮游著; 信他又為什麼?」 「這關著些什麼? 且正遠著呢! 是的,原不關些什麼!」 「…… 錯是錯了, 不解只是不解了! 不解所以錯了, 不解就是錯了; 這或然是啊。 我錯了! 我將終於不解了! 還有一首《願你》同《嘗試集》裡的《應該》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不過徒弟比師父還要變本加厲罷了。—— 「願你不再愛我, 願你學著自愛吧。 自愛方是愛我了, 自愛更勝於愛我了! 我願去躲著你 碎了我底心, 但卻不願意你心為我碎啊! 好不寬恕的我, 你能寬恕我嗎? 我可以請求你底寬恕嗎? 你心裡如有我, 你心裡如有我心裡的你; 不應把我怎樣待你的心待我, 應把我願意你怎樣待我的心去待我。」 作者或許以這堆「俏皮話」很能表現情人的衷曲;其實是東施效顰一樣,扭腰癟嘴地故作媚嫵,只是令人作嘔罷了!新詩的先鋒者啊!「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又有一個特質是重複。這也可說是從囉唆旁出的一種毛病,他在《冬夜》裡是再普遍沒有了。篇幅只許我稍舉一兩個例—— 「雖怪可思的,也怪可愛的; 但在哪裡呢? 但在哪裡呢?」 「這算什麼,成個什麼呢! 唉!以前的,以前的幻夢, 都該拋棄,都該拋棄。」 這是句的重複,還有字的重複,更多極了。什麼「來來往往」,「迷迷濛濛」,「慢慢慢慢的」,「遠遠遠遠地」,——這類的字樣散滿全集。還有這樣一類的句子,—— 「看絲絲縷縷層層疊疊浪紋如織,」 「推推擠擠往往行行,越去越遠。」 「嘮嘮叨叨,顛顛倒倒的咭嚕著。」 「隨隨便便歪歪斜斜積著,鋪著,豈不更好!」 疊句疊字法一經濫用到這樣,他的結果是單調。 關於《冬夜》的音節,我已經講得很多了,太多了。詩的真精神其實不在音節上。音節究屬外在的質素,外在的質素是具質成形的,所以有分析,比量的餘地,偏是可以分析比量的東西,是最不值得分析比量的。幻想,情感——詩的其餘的兩個更重要的質素——最有分析比量的價值的兩部分,倒不容分析比量了;因為他們是不可思議同佛法一般的。最多我們只可定奪他底成分底有無,最多許可揣測他的度量的多少;其餘的便很難像前面論音節論的那樣詳殫了。但是可惜得很,正因他們這樣的玄秘性,他們遂被一般徒具肉眼——或竟是瞎眼的詩人——詩的罪人——所忽視,他們償了玄秘性的代價。不幸的詩神啊!他們爭道替你解放,「把從前一切束縛『你的』自由的枷鎖鐐銬……打破;」誰知在打破枷鎖鐐銬時,他們竟連你的靈魂也一齊打破了呢!不論有意無意,他們總是罪大惡極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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