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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的歧途


  近代戲劇是碰巧走到中國來的。他們介紹了一位社會改造家——易蔔生。碰巧易蔔生曾經用寫劇本的方法宣傳過思想,於是要易卜生來,就不能不請他的「問題戲」——《傀儡之家》、《群鬼》、《社會的柱石》等等了。第一次認識戲劇既是從思想方面認識的,而第一次的印象又永遠是有威權的,所以這先入為主的「思想」便在我們腦筋裡,成了戲劇的靈魂。從此我們仿佛說思想是戲劇的第一個條件。不信,你看後來介紹蕭伯納,介紹王爾德,介紹哈夫曼,介紹高斯俄綏……哪一次不是注重思想,哪一次介紹的真是戲劇的藝術?好了,近代戲劇在中國,是一位不速之客;戲劇是沾了思想的光,僥倖混進中國來的。不過藝術不能這樣沒有身份。你沒有誠意請他,他也就同你開玩笑了,他也要同你虛與委蛇了。

  現在我們許覺悟了。現在我們許知道便是易蔔生的戲劇,除了改造社會,也還有一種更純潔的藝術的價值。但是等到我們覺悟的時候,從先的錯誤已經長了根,要移動它,已經有些吃力了。從先沒有專誠敦請過戲劇,現在得到了兩種教訓。第一,這幾年來我們在劇本上所得的收成,差不多都是些稗子,缺少動作,缺少結構,缺少戲劇性,充其量不過是些能讀不能演的closet drama罷了。第二,因為把思想當做劇本,又把劇本當做戲劇,所以縱然有了能演的劇本,也不知道怎樣在舞臺上表現了。

  劇本或戲劇文學,在戲劇的家庭裡,的確是一個問題。只就現在戲劇完成的程序看,最先產生的,當然是劇本,但是這是丟掉歷史的說話。從歷史上看來,劇本是最後補上的一樣東西,是演過了的戲的一種記錄。現在先寫劇本,然後演戲。這種戲劇的文學化,大家都認為是戲劇的進化。從一方面講,這當然是對的,但是從另一方面講,可又錯了,老實說,誰知道戲劇同文學拉攏了,不就是戲劇的退化呢?藝術最高的目的,是要達到「純形」(pureform)的境地,可是文學離這種境地遠著了,你可知道戲劇為什麼不能達到「純形」的涅槃世界嗎?那都是害在文學的手裡。自從文學加進了一分兒,戲劇永遠註定了是一副俗骨凡胎,永遠不能飛升了;雖然它還有許多的助手——有屬￿舞蹈的動作、屬￿繪畫建築的佈景,甚至還有音樂,那仍舊是沒有用的。

  你們的戲劇家提起筆來,一不小心,就有許多不相干的成分黏在他筆尖上了——什麼道德問題、哲學問題、社會問題……都要黏上來了。問題黏的愈多,純形的藝術愈少。這也難怪,文學,特別是戲劇文學之容易招惹哲理和教訓一類的東西,如同腥羶的東西之招惹螞蟻一樣。你簡直沒有辦法。一齣戲是要演給大眾看的;沒有觀眾看,你就得拿他們喜歡看,容易看的,給他們看。假如你們的戲劇家的成功的標準,又只是寫出戲來,演了,能夠叫觀眾看得懂,看得高興,那麼他寫起戲劇來,准是一些最時髦的社會問題,再配上一點佐料,不拘是愛情,是命案,都可以。這樣一來。社會問題是他們本地當時的切身的問題,准看得懂;愛情、命案,永遠是有趣味的,准看得高興。

  這樣一齣戲准能轟動一時,然後戲劇家可算成功了。但是戲劇的本身呢?藝術呢?沒有人理會了。犯這樣毛病的,當然不只戲劇家。譬如一個畫家,若是沒有真正的魄力來找出「純形」的時候,他便模仿照相了,描漂亮臉子了,講故事了,談道理了,做種種有趣味的事件,總要使得這一幅畫有人瞭解,不管從哪一方面去瞭解。本來做有趣味的事件是文學家的慣技。就講思想這個東西,本來同「純形」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但是哪一件文藝,完全脫離了思想,能夠站得穩呢?文字本是思想的符號,文學既用了文字做工具,要完全脫離思想,自然辦不到。但是文學專靠思想出風頭,可真沒出息了。

  何況這樣出風頭是出不出去的呢?誰知道戲劇拉到文學的這一個弱點當做寶貝,一心只想靠這一點東西出風頭,豈不是比文學還要沒出息嗎?其實這樣鬧總是沒有好處的。你儘管為你的思想寫戲,你寫出來的,恐怕總只有思想,沒有戲。果然,你看我們這幾年來所得的劇本裡,不但沒有問題、哲理、教訓、牢騷,但是它禁不起表演,你有什麼辦法吧?況且這樣表現思想,也不准表現得好,那可真冤了!為思想寫戲,戲當然沒有,思想也表現不出。「賠了夫人又折兵」,誰說這不是相當的懲罰呢?

  不錯,在我們現在這社會裡,處處都是問題,處處都等候著易卜生、蕭伯納的筆尖來給它一種猛烈的戟刺。難怪青年的作家個個手癢,都想來嘗試一下。但是,我們可知道真正有價值的文藝,都是「生活的批評」;批評生活的方法多著了,何必限定是「問題戲」?莎士比亞沒有寫過問題戲,古今有誰批評生活比他更批評得透徹的?辛格批評生活的本領也不差罷?但是他何嘗寫過「問題戲」?只要有一個角色,便叫他會講幾句時髦的罵人的話,不能算是「問題戲」罷?總而言之,我們該反對的不是戲裡含著什麼問題;若是因為有個問題,便可以隨便寫戲,那就把戲看得太不值錢了。我們要的是戲,不拘是哪一種的戲。若是僅僅把屈原、聶政、卓文君,許多的古人拉起來了,叫他們講了一大堆社會主義、德謨克拉西,或是婦女解放問題,就可以叫做戲,甚至於叫做詩劇,老實說,這種戲,我們寧可不要。

  因為注重思想,便只看得見能夠包藏思想的戲劇文學,而看不見戲劇的其餘部分。結果,到終於,不三不四的劇本,還數得上幾個,至於表演同佈景的成績,便幾等於零了。這樣做下去,戲劇能夠發達嗎?你把稻子割了下來,就可擺碗筷,預備吃飯了嗎?你知道從稻子變成飯,中間隔著了好幾次手續,是同樣的複雜?這些手續至少都同戲本一樣的重要。我們不久就一件件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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