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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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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晚了,忽然生了變動,大的風從海岸的遠處卷來,不多時可聽見掀動的浪聲,比什麼聲浪都可怕!天上本來是晴朗的,然而星星卻看不見了。風力的大,在屋中幾乎也聽不清說話的聲。這是……個巨變呵!先生!你想我那時的恐怖,是在什麼的境界裡呢! 「你大兒子,聽你說似乎是有什麼?……」 「他母親不久也得了癱病,一個寡媳,兩個要吃飯的孩子,我怎麼辦呢?虧得這幾年阿仔也長大了,也這樣的糊塗過去。那個夥計,你想我家困難到這樣,還能用人嗎?他是人家托我,並且隨我學習的……咳!這幾年的漁業,也被那些作老爺們的,」他說著,向石上並坐的柏如夫婦看了一眼。「連我們這點小小的生活,也搜尋到了。什麼漁稅,牙捐,統統交加在我們身上。所以我們現在,也只好過一天是一天了!況且他們有錢的,又組織什麼公……司,有錢又有人,在出魚最多的地方,去作大舉動的捕魚,我們不分外的艱難了嗎?……」漁夫這些話,似乎是憤慨後不能自己說出來的話!但他說至此處,便也止住不說了。天根對他雖曾說了幾句安慰與痛惜的話,但那也不過是人們的一種在特異狀況之下,照例的話罷了!其實何能解脫了漁夫的深長的悲哀,與現在生活上的困苦呢! 天根這時回看柏如與綠存,尚在並坐著說話,似乎在這個奇麗的海濱之上,忘了疲倦一般。天根見柏如與綠存,在自從他病後,久久沒有這種態度,這回也不禁替他們暗地裡喜慰!看看夕陽將已沒入山裡,漁夫同了他的兒子,也上了漁船,沿了東岸走去,於是他便走上上層的礁石來,催促他們一同歸去。 § 九 天根同了柏如夫婦,回到青島,在暮色蒼茫中,看著無量的電光,從層樓上四散射出。他們沿著海岸的鐵闌,走在極細碎的砂上,聽見下面的濤聲,作有音律的撞打。海風從對面掠來,便覺得有些冷意。走了一會,天根恐怕柏如過於乏倦了,便喊了一部街頭上的馬車,共同坐上,回到海濱醫院中來。 天根是最歡喜看海的,這幾日雖是誤了幾點鐘的功課,不過為了好友,且得了無限海上的智識,與賞心悅目的光景,所以他覺得非常快活,而且似乎將從前深深埋在他少年的心裡的對於人生的悲鬱來洗刷去了不少。而使他最感快樂的,便是雇了小艇子,出了海港,在天氣晴明的時候,往各處遊玩。 這是他近一年中漸漸由各種方面,集合而成的結果。而他由海邊歸份上海報來,他本是不甚注意那時的報紙的,不過因為今天天氣陰陰地,使人有點煩悶。便坐在椅上,拆開閱覽,恰好整張疊成的報紙,一拆便看到第四張,許多花花綠綠的大小相雜的字,是賣那些遊戲的雜誌的廣告。他刷的一聲,便將第四張扔在地上,撿過第一張來,從上面緩緩地看起。 雖這樣說,他卻同時又發明了一件人間可寶貴而稀有的東西,知道現在人類的全體,尚可以有連合之一點的,能使有裸露的胸腔,與真誠的眼淚的勢力,那就是「愛」。 自這一年夏日,到秋末,天根親自知道過柏如的事以後,他深深地感到,人生在一個環境裡,沒有不是痛苦,而且周圍是有尖端的荊棘向著的。他知道這是人類社會在宇宙中,一個不可避免的循環律,永遠是這樣的,彼此刺著,與互相以痛苦為贈遺,永久,永久,沒有止息的。從前他也曾讀過理想的小說,與那時很稀有的社會主義的零星著作,說得一個如天堂之快樂光明的境界,仿佛即刻可以在地上出現。又想人人真能「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那樣簡單,與有秩序而公平的,對於人生的分配與解決的方式,也是最好不過的。且是或者將來能夠實現。 但自從他自己病中,聽過芸涵的痛苦歷史,與讀過關於她自己驚心駭魄的紀錄以後,又遇見柏如的遭遇,使他對於以前的信仰,都根本搖動與疑惑了!本來他是個血氣未定的少年,又是富於情感的人,無論什麼事,他不大加以思考,與理智的斷定,本來他的智識與經驗,也不能助他作思考與斷定事物的真值。——只是一任所感受與刺激的程度,作自己內心感應的標準,因此他將對人類有豐富的希望與尊重的價值的心,無形中減削了好些。況且他自幼年時代,目觸耳聞的,親嘗了些痛苦,他平常就倡導人性非善的議論,到現在,卻更加上一層社會罪惡的觀念,在他的記憶中。 有一段消息忽然觸動了他的新興的思想。原來那段文字是英國招募華工,並且招請作翻譯的人到英國工作的消息。柏如看過,心裡忽然動了一動,便將報紙放下,立刻到內院裡同他的母親與綠存說,想著自己要再到歐洲去,並且情願去充當翻譯。這是個不意的消息,使他母親與綠存聽到,任管柏如怎樣的去譬解,沒有危險,而他的老母與綠存自然是不能夠放心應允。後來柏如道: 他自從這個時期以後,便添了許多恍惚的夢影。他雖是一個中學程度的學生,卻每天懷了個「人生問題」,想著找人解決。其實他這個願望,可說是走錯了道路,誰能解決的來?而且圓滿無有疵瑕的呢? 他以自身的經驗,母親與姊妹的親愛,又如芸涵的哀慕她的可憐的父母,其餘如柏如的夫婦,海岸上老漁夫的談話,這都堅定他的發明,與有助於他對於「愛」字的考究。固然在以前的時候,他遇到這類的事,——關於人間之愛的事,自是不能說沒有,不過不能使他十分信仰,與常常地親歷其境。現在呢,他卻確已發明這種新信條,以為是人間尚有花,有光,有同情的慰解,有深沉的密合,使彼此純白的靈魂,可以有融化的機會。他又相信人間的痛苦與憂鬱,是與愛相並行的,因凡事必有個因,若使人類的心底,完全從來沒有愛的痕,劃在上面,痛苦從哪裡來呢?更有什麼事,可以憂鬱?他常想刀割破了皮膚,或是火油燙傷了,以及沒有食物入口,或是遭遇了金錢上的缺乏與迫壓,他以為這不是痛苦,與可憂鬱的真質素。真痛苦與憂鬱,不是物質上的剝喪,也不是物質上的給予,可以慰悅的。精神上的靈性上的痛苦與憂鬱,才是真正的。不過他也知道人類的精神作用,與物質作用,是常相為因應的。但他由經驗及思想中得來,從此確信「愛」為人間的最大的補劑了。 他以後還說了好多解釋與慰勸的話,總之留他在中國現時的社會中,他以為真有局促的煩悶!所以他願意同了他們出去。幸而柏如的母親,尚不知道歐戰的那末厲害,又見兒子每天在家中鬱鬱的住著,也恐悶出病來。又聽說不久便可回來,雖覺得不好,可也沒有什麼。獨獨綠存,卻似破了心腸的驚憂!並且極力的勸止他。柏如原同她是感情極為合得來的,況且自從經過這場危險之後,更是非常的感激她!所以一邊安慰她,一邊卻儘量的解說他要外國去的道理。 一個星期的日子過了,在愉快中的光陰,自然覺得逝去的很快。柏如面色也好些了,綠存自是安慰!天根便辭了他們,仍回到省城讀書去。不過當他別離那個海口時,使他有無限的留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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