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一葉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
§ 七 到第二天,天根柏如同了他的妹妹穎潔,共同乘了一輛馬車,往東門外的德國醫院去的時候,他們三個人卻各有不同的感觸與懷想。柏如雖是精神上很受過損傷,身體也漸漸地日見衰弱,不過他的內部的生命,尚能夠支配他的思想。本來他在以前,並沒有求生的思想,現在呢,卻時時從疲乏與憂慮中,有將來痊可的希望。這天早上倚了軟枕在馬車中坐著,看了郊原的晨景與無邊綠被的平疇,突然感得心目都很爽快。他只望到得醫院中見了那個白須的老醫生,只要他向著微笑說「身體雖弱,能靜養幾個月,便依然好了」的話,那是怎樣大的欣慰與快樂!這時柏如的心思,只有這一種希望,深深地凝在他的心裡。不特在牢獄中的苦況與畏怖,全然沒在他的思想裡,就是其他愉樂的事,他也不曾記起。 穎潔是特別請了一天的假,來陪他去看病。她是個誠懇而自然的女學生,她這時,一方面時時懸心於今天早上的英文課程,而同時卻又很願意和先此見過的那位聰明寧靜的女醫學生會面。她只是忙著去較量兩者的輕重,其實較量,也沒有用處,因為她這時已在往城外走的馬車中,而不是在家中了。 這次綠存聽了那位院長的忠告之後,便同柏如商定轉地療養的計劃。好在柏如現在反倒無所不可了。不過這事足以使她起了重大的躊躕與考慮! 芸涵著了淡碧色的學生服,微風吹拂著她的蓬發,她一邊用手抗了微風,將發抿了抿道: 自從這日以後,柏如便移到醫院中來住了,綠存與穎潔,多是隔兩天便來看他一次。他住的是特別病室,也有幾個看護婦輪流去伺候他。不過不是那個芸涵罷了。然而她有暇時,也過來同他談談。 綠存同了柏如回家之後,說定到別處去轉地療養,經過醫院的院長的介紹,是囑他到青島的海濱醫院裡住著。那邊有院長的友人,並且可在海濱醫院中另租房子,同時同他去的人可住在一處。那裡既是靠近大海,風景極好,又有醫生,隨時可以看護。在秋天去住一二個月,如無變更,柏如的病體,當然要好得許多。但這事卻使綠存很費過考慮的。當她決定此行之後,自己當然要隨了柏如去的,只索將小孩子,交與穎潔及僕婦看護,而另外請了一位老年的男戚,在外面替他家照管著。她在預備動身的時候,忽然記起一段事來,便請了天根來,要他在學校裡告七八天的假,送了柏如同她到青島去。因為自己沒有去過,柏如又在病中,恐怕有什麼疏失的地方,所以請天根同他們去,也是因為天根前年曾到過那裡去的。天根自然不能推諉,於是便決定了。 相離還有一二裡地,便看見那所紅瓦的樓房,以及綠色的樹林。他們一起到了那裡,見過院長。那個德國的老醫生,對於柏如作嚴密的診斷,用各種器具一一的檢查完了之後,便用英語問了柏如的病狀,柏如慢慢的答覆他。他末後沒有向柏如說其他的話,只是對他說,先在院中住幾天,再到別處相宜的地方去轉地療養。他出來之後,便和天根說道:他的朋友的病,的確已轉入很厲害的肺病,與神經衰弱症的一個重要的期呢。這個話只有天根聽見,暗暗地替柏如憂愁!而穎潔,只貪遊玩,沒曾知道,並且她竟跑到東面的女醫學校將芸涵找了出來。恰好芸涵正在有功課,出來同她說了幾句話之後,便回去了。穎潔將這個消息,回來同天根說過。天根微微的笑了,其實他也覺得很為失望呢! 獨有天根他一路上想著,若由此能以將柏如的病診斷好了,那是最可歡喜的事了!他想到此處,而前次他自己住在醫院中的情形,都一一在目前活現出。自然他就聯想到芸涵了。獨有自己閱過她那個記事小本之後,對於她的流離的歷史,可算最為熟悉。這一回或者再可以遇到她,自然那也是甚可慰樂的!她那個柔靜與鬆散的鬢髮,能使人安心的微笑,都是引起人敬念的!但這種思念,在天根心中,卻是純自然的,對於最高美的慕念,與光輝的感懷呢! 天根默然,因為他潛藏在心中的隱憂,而且是替綠存的憂慮,被芸涵一句話道破了!他聽了芸涵這句忠告以後,有若干的感觸,同時集湊上來。這不但是為柏如個人之不幸的憂傷;乃是寬闊而遼遠的,對於人類之互相妒忌、爭殺與人生生命之微末的無意義的傷懷! 天根因為功課多,不能常來,並且因為自從柏如移居醫院之後,自己也搬進學校中住去。 天根只有深深的歎氣!末後,芸涵又向他說,過二年後,她或者將要隨了院長到德國去學醫,也未可知。天根為之驚喜!但同時不免對於將來有惆悵之感!芸涵道:「人生誰曾種下堅固不拔的根本,像我呢,更不知將來之日,是給我一種怎樣去飄流的船舶呢!……」說著,她久經很穩重的態度,也覺得淒然了! 天根低了頭走去,心底裡同時嵌了兩種的憂慮! 夏日完全去了,九月的初秋,又複輪轉般的來到。醫院左近的許多樹林子,都將濃綠的顏色,變得淡了好些。而且有一枝兩枝,已露些黃色出來。柏如在醫院中,已住了一個多月。雖說每天很適宜的調理,只不過面色少為豐滿點罷了,其實他的精神衰弱,與肺病,都還是一樣的繼續下去。 在一個星期日的早上,綠存抱了孩子,同著穎潔,再到醫院裡去。她們只坐了人力車,出得城外,便下了車,步行著走去。綠存這三個月裡,已經似乎老了幾年的容態一般。這時在秋郊中走著,一手很吃累的抱了孩子,一面低了頭只管作深沉的思想。穎潔提著一個繡花的袋子,很活潑的走在綠存的身前,她看郊原的景物,的確是爽潔了許多,雨後的虹彩,在東方無盡的叢樹上面,散開些紅的、淡紅的、暈黃的色彩。滿野的豆田中,尚時時聽得秋蟲的鳴聲。回望高大的城牆上面,卻不見有個人影。她究竟是幼稚心象,沒曾感到人生之真切的躊躕與悲哀!只覺得到處都是快樂自由的境地!哪曾知道綠存的心裡,正抱了對於將來無窮的憂慮呢! 又過了兩天,綠存與穎潔,將柏如接回家去。天根這日也來了。他雖然在柏如的病中,也到過醫院幾次,只是很少的與芸涵晤面。即便見時,芸涵的言語與態度,卻更似生疏了。這天當綠存同了柏如走後,天根也將要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自己頗有點不知何日再來的感想。而芸涵卻挾了一本厚本子的德文書,匆匆地過來,就在院門外的鐵欄邊,對天根說: 「如你的朋友,若不幸……有什麼事,過於可惜了!人才不人才在現在本無可說,只是設他有什麼不幸,由此可見人在今日的中國社會上,難於立足!意外的事,誰也想不到!」 「你的朋友的病,不是我敢妄說,大概非有很好的療養,不是容易好得了!……」 在第一天晚上,——將往青島的第一晚,綠存在母親面前,同妹子說了好多的家中的事務,與閒話,回到屋中,又將零星的用品,收拾了一起。看看時候不早了,才到內間,去看著小的孩子,睡在床上,松握了兩隻肥白的小手,鼻息很勻均的睡的正濃。她想明天第一次離開這個可愛的孩子了!他哪裡知道?他明天一定一天,都時時要哭。我更不知再見他在哪一天……想到這裡,自覺得這個思想太過分,且令人可怕了!不覺得含了淚痕,對著孩子柔嫩的左頰上,很小心的吻了幾下。孩子在睡中啞聲笑了,不知是為了接受著母親的熱吻?或是有什麼神秘的不可思議的幻影之夢,足以使他作無知的天真的笑容?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