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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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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十點鐘過了,柏如家的早餐,在夏秋的時候原較早些,接著到了早餐的時候。柏如在書室中憩著,懶得吃,綠存命另外給他開過幾樣清淡的菜蔬去,自己去料理著柏如用飯。在此屋中,只有柏如的母親,同他妹妹穎潔,同天根,一同將早餐吃完。在早餐時,柏如的母親,吃的極慢,穎潔也一心只想到等她的同學來,商量作一個線囊,一邊吃,一邊卻想用哪樣顏色的線,配什麼花。獨有天根忙忙地胡亂吃完,便到書室中,看柏如卻已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天根自己寫了一封家信,覺得很是悶人,天氣仍是毒熱,——雖是早晚較清涼些。又不願意往外出去,檢開了幾本書,卻懶得看。自己呷了一杯茶,坐在窗下,無意中看見牆上掛了一付孫星衍的篆文對聯。那時他對於篆文的認識程度,並不很高,只是十四個字中,能認得十一個,其餘三個,再認不出來。無聊中,於是他專力的去研究那三個字,用隸字去比較它的結構,後來忽然被他認清一個是渡字,一個是豪字,看看文字,的確不錯。他就很得意的接著去研究那下聯的第四個字,再也定不住那是個什麼字。後來他找到外間的一部《說文》,按了部首去查,不料這個部裡的字太多,《說文》中的字,又不論畫數,他便放下了。竹簾裡照過來的日影,疏疏密密地被風吹著亂動。他覺得無聊極了!並且關於柏如的事,究竟還不明白。遂懶懶地躺在一個舊式的長形的皮椅上面,朦朧睡去。 綠存慨然的道:「是個姓張的。這是你聽見說過的。姓張的是誰?即是現在徐州充當暗探,而前此是我公公在乙縣誘殺的那個小股盜賊首領的義子……他當時被分編人東路防營中去,充當散兵。民國元年時候,他投人南京的民軍,後來被北軍捉住,他卻甘心投了降,曾引導著北軍,在江北一帶,與各地民黨的軍隊,打過幾次勝仗。聽說他現在有四十多歲了,非常的機警。這次柏如,因為到徐州去探問一個遠房的姊姊的病,他偏穿了西服去的。他先到了南京,去尋一個在英國的同學。不料剛到那裡,就有各處圖謀二次革命與獨立的消息。所以他在那邊,已經起了他人的疑心。因為他穿了西服的關係。他知道時機不好,在那邊住了一夜,與那個朋友一見之後,就回到徐州。他想徐州是比不得南京的,當然沒有什麼。哪知剛到那裡,徐州卻駐了重兵,頒佈了戒嚴令。 他在徐州住了天半的工夫,究竟沒敢到鄉下去。直到現在,也不知那位遠房的寡姊的下落與生死。而平空中卻惹出這一場意想不及的大災來!……原來那個姓張的在徐州去查旅館。一見他的面貌;又聽了口音與姓名,便裝作商人同他談了半夜。方才明白就是二十年前的義父的仇人的兒子。——這些事,都是由柏如的記憶,及我的一個姨家的表弟,他在徐州的營部裡當書記。他來看柏如時告訴我的。——本想那一夜裡,便派人來抓他去。不料柏如卻就上了那次夜車。他便假借了一個徐州戒嚴司令部中人的名義,一個電報打到省城來,所以第二天一早,柏如就吃了這個不幸的誣陷。後來他又來了告密的信,說是查得柏如在南京,勾結民党中人,又來徐州聯絡軍人,以圖舉事的話,務請嚴辦!他自己卻說有職務在身,不能親來對質……末後他不知用什麼狠毒的手段,教徐州的軍官,打了電報來必將柏如…… 綠存微微的笑了道:「如今我們可以將那段事說完,我這一時,尚不很忙……哦!不是說我公公在乙縣裡捕治盜賊的成績嗎?及至後來,誰還曾記得,就是他老人家,也就永遠沒曾談起。因為死在登州的首縣,距離了在乙縣捕治盜賊的時候,並沒有三年的光景。以後的事,便是我們全家回到省城來居住。柏如考入高等學校,末後又考取留洋,這都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想來他必同你說過……捕治盜賊,和誘殺那一小股的首領的事,也沒人說起,直到柏如出事之前。 綠存盡情的說,天根真沒有意想到這段事,有這等的曲折,與許多舊事埋在底下。他聽她說完之後,驟然沒有判斷這等事的聰慧,只是用兩隻出汗的手,在空中互相搓動。 綠存歎口氣道:「總怪我不小心,為什麼當那個時候,讓他出去,弄出這一場是非來!將來有點說法,我從那個地方懊悔去!」她沒有說完,便用手帕擦淚。 綠存卻又道:「自然,論報復,不能夠很恨惡那個姓張的,但他卻不知報復二字,還有應施不應施的時候,與地位在內……柏如因此所受的最大的痛苦,與恐怖,煩擾,這都是誰的罪呢?」 忽然有人喊他,他便翻身起來,原來綠存親自給他送來的幾種果品,擺在桌子上,並且告訴他說柏如已飲了一次安神藥水,正在午憩。天根看了看壁上的鐘,已經打過兩點了。 天根覺得臉上有點不好意思的道:「柏如倒也見過,不過是因為我病在院裡,她曾去看護過幾次……一定那末辦去,明天吧,明天最好……你不忙吧?我還是願意先知道今天上午你所說的這段事的根由。」 天根愕然!未及答語。 天根回答她道:「這也不能奇怪的,本來他這種遭遇,足以使得驚駭而氣憤!不過這樣日子長遠下去,可也不是十分好的現象。我想最好是轉地療養,或者還有點效果……」 天根仍然沒有話,可以回答她。 天根中斷她的話道:「我看明天,或者後天,同他先到德國人辦的醫院裡去請那位極有經歷的院長看看,再作打算罷……」 他覺得午睡的過久了,但是起來,還是揉著眼睛,坐在椅上發呆。綠存看了好笑,便喊了個僕人來,另為他換了一壺茶。她便坐在南面的大理石茶几旁邊,對天根說: 「本來呢,我也這樣打算,不過他現在不是從前,他去轉地療養,非得全家都隨他去不可,至少我是要同他去的。但家中又少人主持,若真正的移家,卻也不是很容易解決的困難。第一限於經濟……」 「哦!可是我們竟忘記了,很好!就照這樣辦去。晚上同他商定,看過之後,也可以使得全家的人俱能放心!……我以前聽見說過,你不是認識得一個充看護的女學生嗎?穎潔妹妹,曾對我說過……」 「後來的事,你都明白了,聽說南京第二次被攻時,他因為隨了大隊北兵去探訪軍情,攻破南京之後,得了一個某營的營副的職。但聽說調到江西去的時候,商船與兵輪在江中互相撞了,他這個圖報復的人,就在被撞的船上,卻不知現在是活?還是死在水中?……」 「你究竟以為柏如的病,是有沒有……危險?……我看他仿佛喪失了神經一樣的迷惑與無氣力!」 「你知道密告柏如與誣陷他的是誰?」 天根便勸解了她一回,末後又說明天,必同柏如去請德國醫生診視的話,她方才有點欣慰的希望!重複回去,為柏如個人預備適口的晚餐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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