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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五

  朝陽從白的天色裡升起,照著監獄東面禮拜堂的尖頂建築的上面的大鐘,分外光亮。它是一個永無隱藏的忠誠的面目,長久俯視著下面的生物,時時仿佛給予他們以慰安或者催迫。湖面上的水鳥,在平靜的波面上,低徊的飛。一雙雙的船上的篙工,知道在清早上沒有生意,都敞開短衣的胸襟,高唱著先王爺……或什麼的戲調,表示他們等待工作的從容與快樂!

  禮拜堂的鐘,方打過八點。軍法處的獄門開了,幾個紳士與商人模樣的人,引導了昨夜沒曾安眠,紅了眼睛,亂了頭髮的柏如出來。一輛馬車,在大門外邊等著,及至他們上了車,並且有個人賞了幾十元的開發,給那些守衛的兵士與獄卒。於是馬車在街道上清新的空氣中,便得得的走了。

  這時天根在鄉中消夏,早就寫了多少安慰的信來。並且說因尚在假期裡,又因不甚安謐,所以暫不能來的話。但可惜柏如只能閱看一遍,有時還得綠存讀與他聽,但不能寫回信。綠存又忙得沒有工夫,有時替他寫封簡短的回信,委實忙得厲害的時候,便托妹妹去寫幾個字。

  綠存沒有開始敘述這段事的來源的時候,先歎口氣道:「人們說不定有什麼遭際與命運呢!誰曾知道?他還受過這點氣!直到現在,把個好好的人,糟蹋得成了個病漢……但是說起來這個事,很有點來頭。」

  綠存有時微微地低下頭去,向小孩的頸上吻了一下,小孩便用力的向她懷中藏躲。

  綠存抱了那個才三周歲的男孩,從裡院走了出來。一路上引逗得那個紅頰長睫的可愛的小孩子,格格的笑。天根見她走來,便起來招呼,又從書室中取過一把木椅來,讓她坐下。她穿了淡碧色的單衫,也沒有穿裙子,雖是時時引逗小孩子笑;而眼中卻紅紅的,顯出過度的疲乏尚未曾恢復過來的神情。天根無聊中,便取過一枝鉛筆來,同小孩子搶著玩。小孩子烏黑的眼珠,只是隨了他的手中的玩具亂轉,有時天根將美麗的鉛筆,丟向空中去,即時用手接住,便足以使小孩驚奇而且笑了。小的兩隻肥胖的手指,在母親的頭上抓動,現出一種自然的企慕來,對於任何事物。

  然在柏如的家中,與為他辦理的朋友,都已覺得非常的榮幸!因為差不多在這個危險期間,不要說押進去的人,不能輕易放出,往往是有失掉了生命的。現在柏如居然能得保釋出。的確是難得的事。而這幾日中,他的妻綠存,可已憔悴得不成模樣了。因為既要托人探聽,請求,又須打點金錢,又要勸慰母親,看護兩個孩子,而她自己幾乎是終夜不眠地在暗中哭泣,憂怖,並且計劃。及至好容易柏如被保出來她自然歡喜的什麼事都忘了!柏如的母親,妹子,也自然有一番哭傷與愉慰!

  柏如的病,雖是比初出監獄時候好得多,不過據醫生說,已經有了很深的肺病的病根。所以柏如的體力,大不如從前,而且精神上,也見得減色。有時夜中咳嗽起來,便半夜不能安睡,因此他自己引起了很深的憂慮!當在待死的監獄裡時,反倒不覺得,對於死有何恐怖,現在在和愛的家庭裡,對於自己的病態,卻更時時抱有悲觀!及為他家中人的前途憂傷!本是一個快樂而靜默的人,居然變成感傷而時時流入煩躁的性質。他知道綠存怎樣為自己憔悴,怎樣為自己憂愁,而有時卻有不自主的對於她的煩厭!有時想過來,便又對了她哭泣!並且無力的安慰她!她也知道柏如的痛苦很深重,只好暗地中流淚。自從天根來了,卻給與他們不少的歡喜與慰藉!

  柏如新病之後,又在刻不可忍的暗室中,過了六七日囚犯的生活,一回家來,自然支持不住,又以自己的案子,尚未被調查清楚,不能離此另覓地療養,只好天天請醫生診治。近日的生活,確實已經在柏如的身子中,中下了難以調理的病根。他一面是精神上仿佛時時在昏夢狀態中哭泣,恐怖,一方面身體瘦極,手足無力。過了五六日後,有時還吐幾口血絲,據醫生說,似是肺癆。

  暑假過了,南方的時局,已經見了勝負。省城的戒嚴令,居然一變而成解嚴。天根在家中,雖然很安閒而快活,有時出去釣魚或者到山上去遊玩,有時同幾個兄弟下棋談天,的是很自由的。不過記起了柏如出獄後的病況,便恨不得早早飛去。及至暑假過後,嘉芷夫人知道什麼事較前安穩了許多,方才答應他再回去讀書。

  天根靜靜地不做聲,聽她的話:

  天根這次重來,本不想再在柏如家中住著,格外去打擾他。而綠存卻極力的邀天根去,可以時時同柏如談話,因此天根又將行李搬到他家中去。

  天根來往的逛了一回,又在橋上試行了幾口深呼吸,覺得心胸中非常舒暢!看看已經八點多了,便慢慢地回到柏如的家中。恰巧柏如剛起身不多時,在書房的廊簷下面,躺在一把長的絨墊的躺椅上,對著一盆茉莉花,在那裡不言語的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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