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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一個極為悲慘的世界後面,或是她的側面,是藏了一個快樂與淫佚的圖畫!……他又記到乙兵所說的死不算怎麼一同事,同時突然聯想到從前在幼時讀歷史有兩句「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常為許多奮死的人所引證,而稱羨。他狂想了,聖賢是什麼東西?宇宙中哪有沒偏頗與顛倒的衡量?難道無論在何等境地裡,就可以去蹈白刃而不悔,便算所學的是那樁事麼?又想,「民不畏死,」那末,乙兵的話,不是有聖賢的見地嗎?……幼童之柔嫩的手指,有一次被蜜蜂的尾針刺過一回,他母親給他擦了去毒的藥,用綢子包裹,抱在懷裡哄他,親他,眼中幾乎急出淚來!這是有一天在鄰家親見的事實。——微小的事實,固然呵!也曾見沒有斷了呼吸的新生下的小孩子,拋在屋角橋下,與曠地裡。沒人願意抱回他去,任著他自然而必然的死去!人類的善惡與優劣,難道這就是標的呵!一個願意立刻決然的去殺死他,同時又有許多的人去哭他,痛惜他,並且稱為「天道無常!」到底是怎麼的一回事?我知道他們,——同屋的不幸者,與懺悔者,這回想到什麼?幾人去想反抗這種生活,但那有什麼呢?不過出一身大的汗!他們記憶他們的家人與朋友,或是愛人嗎?誰曾知道?……明日的事,尚在夜之黑暗的窟底!……

  兩個兵士的談話,早已止住,並且很安適地睡在地上,不久就聽見呼呼的聲音,由他們的鼻孔中發出。門外的守兵皮鞋著在石階上的響,仍是沉著而連續。

  一個沒有六英尺長的屋子,卻住了八個與柏如帶了同樣的刑具的囚犯。有的睡在潮濕的地上,有的還有個床位,這不能不算是管監人的特典。並且雖在這裡,也有個階級的分別。當中一盞小的煤油燈,掛在屋頂的下面,並不能看清各人的面貌。這八個人中,有三個是學生,卻都是很精明而激烈的少年。都穿了白色的單衣褲,全身帶了鐵的刑具,並且還系在一處,並不能臥下,只可斜靠著,互相背倚的半坐在地上。尚有四個,一個半老的做小生意的人,因為在街上與人閒談時局,被抓進來的。他只是低下頭不住的作無希望的歎氣,其實照理想上的科罰,也頂算他最輕了。其餘是兩個退伍的兵士,一個從前的省議員。他是個性情最為急躁的人,昨天剛押了進來,同是受了私通民黨的嫌疑的。他因好叱駡,已經狠狠地被看守的兵士,打了一頓,現在已是很柔荏的躺在一個破木板上。而兩個退伍的兵士,卻從容地說笑,仿佛若無其事的一般。一個道:

  「露水夫妻,同酒肉的朋友!……」乙兵傲然的說。柏如這時心同水凝了的一般,所以他們的說話,也似乎聽得見與沒曾聽得見,不過這乙兵的兩句話,卻無意引起了他的聽覺的好奇性。他想不料這等無賴,也有這種見識。又聽乙兵繼續說下去。

  「這等誣害我的伎倆,分明是我的仇人的手段。你們到我家去,幾乎沒處沒搜到,請問搜得的有何證據?」

  「這也不用多說,我勸你們也不必多費工夫,我既來在這個地方,哪能輕易走出!可是我雖是個柔弱的人,死也不能畏服我!你道我們這等無恥的生活著,就以為勝過墳墓中的人嗎?……」

  「還用強辯!證據有《民報》兩冊,××黨會證一個……」他起初挾了重怒來說,說完了這兩種以後,聲音平靜了,且沒有再舉出來。柏如從容歎口氣道:「這也算得圖謀二次革命,轟炸要人的證據?我想你們的監獄裡頭,哪裡容得許多!《民報》是十幾年前的禁品,到現在還禁止嗎?至於××黨的會證,那是我被人強派給我的,我其實眼中並沒有瞧得見這些騙人的東西!況且若以入過××黨的,便應該治罪嗎?……你們若是真心要為陷害我的仇人快意,那末,又何必經過這些費事的手續,生在現今的中國社會上,死了倒也乾淨!無論誰,早晚也是一死!我並沒有怕死的心思,可是這等審訊,倒可不必!……」他說這陣話,冷誚而激昂!坐在東邊從前曾審過他的那個很善良的軍官,卻微微地歎了口氣,仿佛很不安適的!側坐在圈椅上,彈去香煙的灰。正中那個兇惡與不近人情的處長,本是鼓了怒氣,要重重用刑具拷問柏如的。現在倒教柏如從容的態度,與鋒利的眼光懾住,只是搔著頭皮不做聲。那個勇壯而少年的軍官卻接著道:

  「雖這麼說,有證據也罷,沒有充足的證據也罷,為本處的威嚴起見,而且告你的人,他曆舉你今年六月中去南京與逆党中人謀亂的情形,這不令人可疑?你打算輕易免了,辦不到!辦不到!」

  「罷罷!你還真的掛念那些嗎?其實你去了,又有人來,何苦呢!搶得手,就快活快活,沒有了,另打算,你不記得鼓詞上說『英雄死在牢裡』的話嗎?……想起我們前幾年過的那種日子,多快活呀,愛什麼,有什麼,都是大哥聽了那些混賬的話投降,他究竟死在刀下,現在我們又來了!……不說什麼,怎麼辦怎麼好!我的家早已被人抄了!爸爸餓死!妻子都隨著人家去了!……其實也是報應!……」

  「管他,那些威勢作給咱們看,好就好,不好一個槍彈還吃不下?橫豎我們也沒的留戀,幹什麼不好?三十年後,又是個頭顱在脖頸上。你不能與我一樣,小二仔還不知道怎樣的難過呢!」

  「既入了這裡邊來,我也不作免了的思想!其實呢,也可不必。槍彈穿在心胸,與心胸中容納著大菜的滋味,據我想,也不見得有什麼大的區別!……只是你說姓張的告我,他是報復!的確,他只為了要誣害我。我六月中到過南京去,不錯,為找朋友,並且去消夏去。本來我認得許多××党中的友人,難道他說我與他們訂了條款,私藏炸彈,有誰可證明?而且在哪裡藏著?他為什麼不親來和我對質?只是將告密書交代你們!……

  「咱們在下關時代,也一樣的曾拿過人,福享夠了,也應當到這兒受用受用!」

  「你!張柏如,幾次審問,都十分狡猾推諉,所以本處長今晚上親來鞫訊。你須知道在別人,哼!早就拖出去了結!不過看你還不是沒有智識的人,而且作過教員,留過學,若說不教你心服,然後科以本處的刑罰,那末,本處長也有些不忍!不過證據在這裡,你老實認了吧!既然來到這裡的,恐怕出去的很少!……」

  他的思想,仍然繼續著,只是更荒渺而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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