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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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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當天根在柳塘上作種種思想的那一夜,卻正是柏如在軍法科被嚴訊的最後的一次夜審。他那時正正是由家中被人牽到牢獄去的第六天了。以前雖是問過幾次,但柏如卻老實回復,那個承審的軍官,不知怎麼也看明白他不是個持了鐵血主義的人,也並不像能夠拋了身家,去作秘密生活與圖謀革命的人,雖曾虛偽的嚴辭詰問過三次,但終究敵不過自己良心的裁判。問過一次,便仍然如牽引犬羊般的,又送回那個黑暗陰濕的屋子裡去。 這是第四次了,明達的柏如,這幾天雖說鎮靜些,然而因為被獄中的各種象徵的事物與慘怖的思想所引逗,早已深深地中下了神經病的種子。這一晚上,剛過八點鐘,他又如同照例的被兩個執了佩刀的正兵,押著走進那間寬有五英尺,長有九英尺的大屋子裡去。幾盞幾十枝燭光的電燈,映著綠色的牆紙,分外明亮,仿佛如同戲上的公案後面,坐了三個穿了夏日便服的人。一個留了黃色的上須,面色很青,露出高高的顴骨,那一個是紫色面皮,而勇壯的三十多歲的人。在東邊坐下的,卻是面色平和些的,即前三次獨自審問他的那位軍官。兩旁伺候了幾個衣服很整齊的六七個兵士。大廳中雖有電燈的光耀,然而的確見出一派陰沉而慘核的景象來。柏如的手足上,都上了刑具。看看當中的兩位軍官,倒有兩個慢慢地吸了香煙,很自由地在那裡檢閱案卷。他立定了,也不做聲,而自己心裡一股深長的辛酸,對於人世的悲戀與忐忑的恐怖,同時被這個外象集合攏來,向他湊人!突然中坐的青色面容的軍官,帶有威力的質問他: 靜夜中,特殊景象的靜夜中暫時的沉默。三個高坐的承審軍官,兩邊七八個如傀儡,又如扮戲的兵士,一個帶了刑具的柏如暫時都息了聲音。他們有時在無意中互相對視,有時各人低了頭,似乎疲倦與潛隱的同情,在眼光的微微一瞬中,彼此流露出來! 靜中恐怖的無聊,使他似乎忘了不能反抗的痛苦,甚至也沒有了反抗的思想。「或者一輩子,過這種暗室的生活?」這卻是他的最大的恐怖!實在他也不十分對於染血的槍彈,當穿過自己心胸時的恐怖而生顫慄,只是永久這樣,他……卻不敢再往下尋思了! 甲兵似乎有什麼感觸,悵然道:「什麼小二仔,早已成了王升宏的人了!好狠心!我們這個樣子,他們卻高樂起來!」 柏如說了足有半點多鐘的話,兩旁伺候了刑具的兵士,都有點厭煩。而長案後面的三位軍官,尚不十分發怒,也不再用刑具去拷問他。 柏如平日不是幻想者,並且他是相信樂天主義的人,也不會有這種如環的複雜的思想,然而這幾天的生活,——苦痛與病態的生活——足以使他另換了一個思想的界域。仿佛曾另作了一個人。並且更換了他的人格。在這等繁亂的思想之下,他究竟還把持得住,不至如那位半老的議員先生,煩急的生了熱病。可也不能夠如乙兵那等的自在與順運。他是另增了一重哲學的經驗,——或者可說是人生哲學的新經驗。 柏如初到大廳上面的時候,自己被一派陰沉的景象所迫,引起了無限的恐怖與憂慮!不過既聽了那個咬文嚼字的青色面容的處長說完之後,同時卻鼓起了反抗的勇氣與堅決而無畏的氣概!同時又聯想到「士可殺不可辱」的話,不禁冷然道: 柏如先注視他,有二三分鐘,卻看見他的紫色的面皮上,耀在電燈光裡,漸漸起了一層紅暈。柏如遂答他道: 末後,還是那位較良善的曾經審訊過柏如的軍官,從案後立起來,將頭上的短髮,抹了一抹,歎口氣道:「我以為先押下去吧,其實在這個深夜裡,誰願意作這種生活,不過這個案子是有點來源……」那位處長吸著煙,不作言語。半晌,也揚起頭來,打了個深長的呵欠,並且點了點頭。照前的樣子,幾個兵士,又將柏如押到那個陰暗潮濕,並且有臭氣的屋子裡去。柏如直立了多時,又加上手足的痛楚,委實有點熬不了。被他們簇擁著過來,便頹然的坐在那個木板的床上,幾個兵士也很輕鬆的走去。 大長桌後的三個軍官,半晌沒有答話,還是當中的那一位,忽然拍案怒聲道。 牆角的鼠子,在暗中齧得木屑唧唧的響,並且有幾個不知名的小蟲,在油燈的罩上,一次又一次的飛碰。 包了鐵片的獄門,很沉重的一聲,便下了鎖。 以下他接連著說了一大篇的話,柏如就沒心去細聽,但覺得一陣陣身上痛得要哭出來!屋中的濕氣薰蒸,加上各個人的呼吸,又沒有一個能出人空氣的地方,有時犯人便溺急了,在夜中也將就在土地上。各種臭味,在這個熱的夜裡,全噴放出來。柏如雖說已經受過了四五天,但今夜又多加了兩個押進來的人,更覺得難堪!頭上的汗珠,不住的滴下來,兩隻手腕的骨,如同烹在油中一般的熱!況且更加上心裡如沸騰似的思潮,他側臥在木板上面,幾乎暈了過去。 人的思想,的確奇異而瞬變,且是不可節制與捉摸的。身體上雖受了若何重大,而不易抵抗的壓迫與痛苦,而思想上仍是如蔓草般的生長,而不能停止。有時且因身體上受了痛苦與壓迫越大,而思想的活動,更靈敏而無結束。柏如這時身體上的受壓迫與痛苦,也可謂他平生第一次的遇到,論起他孱弱的身子,已經是不能再有支持的能力與抵抗的精神了。而同時他的思想,在這個特殊而感受著過分的煩惡的境地裡,卻不住地在他腦子中燃燒著炎熱的火焰!他並不單獨的想到家中,記惦他的母親、妻、妹子,也不十分對於他,或者明日有何使人駭顫的消息,而豫先的恐怖。只是有些虛渺,而不是世俗的悲哀,與對於人類抱了一種憐憫般的嫌惡的感想!所見退伍而被押當作強盜看待的兩個兵士的恣意的閒談,與已經得了熱病的議員先生的呻吟聲,三個青年斜倚在地上,互相切齒的恨聲,與門外的守兵的沉重的皮鞋,來回走步的無聊而單調的音響,一時都如海潮的湧上來,使他覺得頭腦裡有些忡怔不寧!他又幻想到三個坐在案後的軍官,他們這時作什麼呢?熱的電燈下,作雀牌的輸贏,到小巷子裡的屋子,去看著可憐的女孩子們抽鴉片煙,不就是回到公館去在有花香的庭中以消夏夜。人事的生活的模型,直是不可思議的怪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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