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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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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符——天根的族哥——攜了一把棕子大扇,裝滿了一個銅煙斗的一鬥淡芭菰煙,便邀同著天根出去,到柳塘的堤上玩去。天根自然不好違拗了他的意思,便換了一身衣服,懶懶地隨了儒符出來。出了他家門口,轉過兩條僻靜的街頭,就到了那個柳塘的地方。原來是個有三畝地多大的個活水池塘,遠遠地通了鎮外的河流,所以塘水清可照影。塘是三角形的,東南兩面,有兩道長堤,一道通著往鎮外的大道,一道卻極為閒靜。兩旁全栽了無數的倒垂柳,塘中正在這個時候,開放了一叢叢的白紅的荷花,水面上有些萍花點綴著,不過在這個無月之夜裡,看不見花與水上浮萍的顏色。而在暗中,聞得那些荷花的清香,比白天裡更好。當儒符趿了草履,同天根來的時候,那條素來閒靜的道上,柳蔭之下,已有好多的農夫、婦人、兒童以及鎮中商店的夥計,沒有夜工的工人,多坐在那裡乘涼。暗中彼此也不容易分得清楚。儒符便拉了天根的手,想去到塘的最南邊,一個沒有多人的地方坐下。不料他的沉重,而梯梯拖拖的草履聲,卻被一個聽慣了的少年男子聽見,便遠遠地,立了起來道: 他心裡哪曾安貼得下,在吃過晚飯之後,嘉芷夫人恐他憂悶出病來,天氣又熱得厲害,便到別院裡,找了一位比天根年紀大了廿幾歲的哥哥來。他這位年長的哥哥,是個善於說些傳聞的故事與笑話的中產的農人,可也認得不少的字。關於舊小說,看的也多。嘉芷夫人找了他來,命他同天根在晚飯後出去玩玩,好慰解他為朋友的憂傷。 「阿胡,今天難得沒有活計呵!我同來的是西院裡我的二弟。」 「誰是他的父親?」一時引動了天根的好奇的思想。 「管它的呢,橫豎打不到我們這裡來,在這個年頭,誰該死誰不該死,誰曾知道。我那個表弟,紅村的許二,在第五師裡當了足足有五年多的兵。見過幾次大仗,一次也沒有打死,並且每年看家回來,總帶些好的衣服,與白白的大洋來。誰該死,自有天知道吧!在這個時候,倒不如拚了命,去幹一幹才好。我幾次要走,都被我那好哭的媳婦,把我哭得沒有法子,其實我也並不很稀罕她,聽我那表兄說他們在平常的時候,穿了軍衣,到窯子裡吃喝,並且可以住下,一開仗咧,到哪裡去都可隨便……」天根聽明瞭這是阿胡的高興的口吻,不禁將腳在樹根上頓了一頓。又聽他吃吃的繼續說道: 「昨天聽見我的雲兄弟說,什麼南京城正被張大帥的兵攻著呢,我們都說,不想長毛亂後,南京城又遭過了兩次!……咳!……」 「或者,這時……唉!不可知……」他不敢再繼續去尋思,而慘淡的恐怖,在他眼前仿佛演出一張畫圖!一個城牆下的暗綠色的平原,一個被縛住的人,一個有聲的大的火星從遠遠地一個有力的人的肩旁飛出,並且看見火花在一個黑而小的孔中四散飛出,於是他如在一個幻象中了!忽然聽得儒符在那邊,與阿胡高談,仿佛談天下事一般的快活與激昂。儒符籲聲道: 「差不……很多,我喝了有四兩壺中的三壺呢,熱辣辣地,更覺得身上有些發燒……」阿胡說完,儒符又是大笑了一陣,便道: 「好福氣!乖孩子,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說得似乎有點羡慕,並且追悔的意味! 「好憊懶的程咬金,不夠一斤酒,便說醉話,你敢在城裡的大街上去說,才是好漢子呢!」阿胡不言語,過了不久,便聽得他臥在地上的鼾聲了。 「哦!我看見黑影裡,瘦瘦地不是別人。今天是我師傅的壽日,所以一天都沒做活計,並且晚上的皮子也不要修補了,還吃了一頓牛肉……」 「儒大爺,也來涼爽呵!還有誰?」 「你師傅家中,今晚上的酒喝得足吧?」 「他父親,是比我大幾歲的個小販。自從中年以後,他是天天推了粗布的小車,到各鄉村中去叫賣的。人倒是不很壞,只是每天總得要喝過半斤白酒,所以他的生意很好;而他家裡免不得常常沒有飯吃。我是從小時候認得他,他若喝過酒之後,便任什麼人也不認識,只是臥在街口上胡亂罵人。有一次,他又喝醉了酒,去罵聚賭的吳金剛。他那個泥腿,平生專好尋人打架,還怕他罵嗎!一陣的混打,阿胡的父親,早已流了滿面的血。從此以後,也好,切實地給他了一頓教訓,再不敢向街道上去醉醺了胡罵。然而他的乜斜了一隻眼睛的不幸的妻,可更不得一天的安生的日子過了!」 「他也罵她嗎?」天根無意的問。 「什麼,我師傅常罵我不服管教;並且嫌我作活作的不好,我心裡有他呢!征東傳上的程咬金,出身未必比我們高貴了許多。他常瞪了紅絲的眼睛,向我發怒,等著吧!有一天教他看看我的本事!……」他說到這裡,由急促的聲中,見出他那遏不住的心思來。久有經歷的儒符,卻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天根聽他說道: 夜已過去少半了,柳塘上的清風,吹出清爽的愉快,著到人的身上。儒符也似乎正在深沉的尋思,忘了歸去。直等到天根家中派了一個管事的人,持了一把用紙糊的燈籠來找他,於是方各自走去。天根臨行時,尚聽得水邊下的蛙聲與阿胡的鼾聲,彼此作單調的應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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