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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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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 一 由徐州開往濟南的夜車,由車站上慢慢地蠕動起來。那正是個七月末的時候,夜中還有餘熱未曾消盡,車站上的燈光,隨著時間的過去,光愈縮愈小,並且有些模糊了。原來是深夜的白霧甚重,將無盡的郊原,都如用一床無量大的白布單子,罩了起來。當這條貨車兼載客的夜車開行後,車站上的大鐘,剛打過十二點。張柏如剛才在車站上,將自己的手錶對好,現在于車開行後,又重複在三等車的油燈之下看過,又過去五分了。長有七英尺長的一個客車,卻只有掛在中央的個煤油燈,而且燈的四方玻璃罩上,都滿了灰土與塵垢,暗影四射過來,返將全車中映得朦朦朧朧,如在霧中一般。除非彼此坐的靠近的人以外,哪裡還辨得清是什麼面貌。當柏如上車時,曾在車站裡,受過運行李的夫役的勒索,與行客的擁擠,況且自己心上,原不很安靜,現在在這個奇異與污穢的夜行車裡,自己不曉得怎樣,一陣眩暈,想要嘔吐出來。 可是看著在自己身旁有個穿了灰色軍衣,赤了雙足的高身的兵士,正在那裡蹺起一隻腳來,一手拍著自由的拍子,高唱著:「一更鼓裡,睡也睡不安……三更鼓裡,脫衣上牙床」的小調。他唱在高興的時候,有臭味的唾沫,便一星兩星的飛到柏如的面部上來。柏如感到一種反感的不快,剛將手放到洋服的褲袋裡,想要取出那條手帕來拭了去。忽然想起這條手帕,在頭兩天,自己將出來時,妻曾替他好好的洗過,又因夏天外間的氣味雜惡,曾灑上些上好的花露水。他想到這裡,手又重複退出褲袋之外,很不自在地將頭往左面側了一側。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星兩星有臭味的唾沫,尚在腮上沒有?但心裡終有點作惡。不料那位大漢的兵士,將左腳往上一抬,又將他雪白的一條帆布褲拂了一下,他映在燈下看去,已是有一手掌大小的塊黑跡。柏如雖好容忍,也不禁發出一句冷冷的話,向那個兵士道:「請你注意些!」不過那個快樂的兵士,不能完全懂得「注意」兩個字,只向他瞪了一眼,柏如便重說一句:「你安靜些呵!」兵士突然立了起來,並且紅了臉色道: 「什麼?礙你什麼?看你這個小洋鬼子!」說時將腰中皮帶,便解了一個扣,幸是還沒有很罵。柏如覺得眼中都發燒了,但他終於忍耐住,的確,那大漢的兵士,帶有威力的腰帶,終於將他待發作的話,嚇了回去。 這樣無端的恐怖思想,他留有恐怖的神經中,起落了幾多次。自己覺得心上,稍微平定一些。偷回過頭來看看那位唱小調的兵士,卻斜欹著睡了。急想著挪個位子,但四圍看過之後,帶髮辮的鄉民,穿藍服的婦女,與些扇著草帽高談的小經紀人,都將車位來占滿了,更沒有可移動的餘地。他失望般地又回過頭來,向著車窗。 車走得太慢,過了幾個站,他也不曾覺得。但看見在夜霧之下的平原,在迷蒙中,看得見一簇簇的些林子,與林中有時發出一起一落的青色火焰來。他想這就是所說的青磷了。夜間的長眠者,在森森的林木之下,自然是無知覺而且安適,不像一個生人在世上,到處都逢著危險。看見林中的磷光之後,他就想起從前所讀過英詩人格雷的詩來是: The hapless nymph with wonder saw; A whisker first and then a claw, With many an ardent wish, She stretched in vain to reach the prize. 柏如在喉中歎了口氣,便轉身俯在車窗上外望。同時心裡深深地懊悔,不該只圖夜中涼爽,來坐這次的夜車,受這場容忍的氣憤。他又轉想,這正是個打的時代,不幸方才被他打過幾掌,更哪裡去洗滌這個恥辱。想到這裡,自己不由得為方才自己的魯莽,擔了一重過去的憂慮!又想起,兵士,——一個無槍械的兵士,尚且這樣驕橫,行旅於中國,在這個時期中,真是到處都埋伏下利刃,預備著為不幸的人民。想到慘淡的時候,在同時中一個昨天的印象,突然的記起。那三個少年,由旅館中被綁到徐州的執法處,以帶了紅緣帽子,騎了馬的兵士,在後面跟著。而夾持他們的六個步兵,肩上明晃晃地槍刺,卻正豎立在那三個少年的頭上。一個分了頭髮,帶著眼鏡的黑色面龐的少年,反剪了雙手,一身白衣褲上,還有幾點血跡。那一個身軀很小,夾在前面,沒有看得清楚。 最末後的一個,不過二十歲,最奇怪的,下身只穿了條短褲,並且赤了足,雙腰下白嫩的皮膚,映在毒熱的烈日之下,教人看了有種心驚的猝感!他面上滿凝了一臉的秀美少年的面色,短而上斜的眉,大的眼睛,微紅的腮頰,的確是個最美觀的少年學生,從他的皮膚,與俊逸的面貌看去,大約還是個富家的子弟。當他被夾持著帶了鐵鍊的聲音在街上走過之後,看熱鬧的人的恐怖與驚歎般的目光,多是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昨天早上見的,但在今天早上,已經聽到過那個慘死的新聞!……柏如在這俯身向車窗外望的幾秒鐘的時間,便將昨日的經驗,迅速的聯記起來。馬蹄的影子,槍刺,雙腰上雪白的皮膚,友人口角的哆動,執行槍斃,西門外的顫聲,同時都在自己的小腦中,一齊湧現。又轉念到這位高唱小調的兵士的有凶光的眼睛,好似射出去的火彈一般的厲害,立刻覺得背上,索索地冷顫起來。末後,忽然想起自己,為什麼偏偏穿了洋服出來?於是更添上了一層的恐怖! 在日光未曾廣遍地照在地上之前,滿空的夜霧,已是漸漸消去。車道兩旁的村舍及樹木,都在熹微的晨光中看得見,並且柏如在車中,已遠遠地看見有些挽了褲腳,帶著圓笠,肩著鋤驅著牛的農夫,走在田野裡。清晨的風,吹得有點微寒的感覺,所有田中的禾稼,與道旁的樹葉,都似經過一場小雨之後,非常的鮮潤。柏如在這半夜裡心中恐懼、悲感與鬱悶的氣,這時吸著七月清晨之清新的爽氣,與看見許多自然而有生機的景物,覺著略清醒了一點!心思也平靜了些!因心意的變幻,反覺出一夜無眠的疲乏來。又因在車窗上立了好多時候,兩隻手臂,都覺得酸痛起來,回頭看那個強橫的兵士,斜欹著身子,張著口呼呼地睡得正濃,其餘的人也都是合了眼睛,各人都發出一種微睡的呼吸聲。柏如眼看著日光,已由淺色的天空射下來,自己也不禁頹然的坐下,便將雙手叉起,倚在木板上,也似在半睡的狀態裡。 兵士卻也知趣,又罵了一句聽不清楚的話,狠狠地瞪了他兩個白眼,莫是不屑與較般的卑夷地態度,便肆然地重坐下。兩隻腳卻同時蹺在凳子上,按著小調的高聲,又唱得越發有興致。 他暗中記誦著,重複將第一句The hapless nymph with wonder saw讀過,心中不知何以充滿了感動與震盪的情緒!繼而想起現在這樣紛亂而不安的時局,又想起自己當從外國回來時候的志願與希望,獨自呆呆地向黑暗的空間外望著深深地發了無邊的感慨!他在平日,原是心性很堅定的人,在這等的環境之下,也觸起了不可數記的悲懷!後來反覆地思量了一會,巴不得快到了濟南,自己趕快地到家中去,作安樂的休息。從此後也不願意再在社會上鬼混,拿幾個無聊的教員的薪水,好歹在家裡靜養,不聞世事,也就算了。柏如這時悲觀的思想,卻漸漸地深入他的腦中去了! 及至這日的下午三點以後,他方得脫離開那個兵士兇狠的目光,與齷齪的車廂,來到自己的家裡。當他一下火車時,便覺到省城中,迥不與前幾日的光景一樣。車站上一大隊的兵警,來搜檢那些旅客。城門及馬路口上,也是有幾個荷槍的人,來重行搜檢。尤其是對於他搜檢的厲害,而且問的無理而橫肆。雖是他是本地人的口音,而且是只有兩件小小的行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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