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一葉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
天根愕然起立道:「竟有這等的事!」她又淒慘道:「正多呢!」 及至天根盥洗完後,還不見他回來,心裡卻很奇怪。正在納悶;忽然看見柏如又走進來,後面還有好幾位女子,近前一看,方才看清一個是柏如的妹妹,一個是芸涵,那一個穿了紫色的短衣的,就是芸涵的同學,而未曾看護過自己的。 「獨有上帝知道呵!這事是多大的殘忍與酷慘!不幸的消息,傳到我家來,你可想像我母親同我是在什麼樣的狀態裡!那時風聲越急,當地懷了嫉恨我們的那些有毒箭在胸中的人,都很快意!並且人家見我父親死了,又欺負我們是個在教與孤獨的人家,便對我家格外恨視!還說不定,將來更有什麼危險的事發生。於是我母親忍了無限的痛苦!將我父親從火中運得一副骨殖回來,埋葬了,便帶了我跑到廣州去。因為我母親知道我父親在日,在廣州與人曾合股開了幾處洋行,還可以在那邊得點贏餘,能夠衣食。不料人情都是一樣的厲害!及至到了廣州以後,那邊幾個很大的公司,都同聲的不承認有這麼一回事。有的還說對於我父親不曾認識,只不過聞名罷了。我母親對於這等答覆,當然分外的失望與動氣,便將我寄住在一家外國人設立的小學校中,自己重回到家中去,取當時的股份契約,想著與他們質證。哪裡料到我母親去了十幾天以後,帶了病回來。我後來方知道,當我母親回去的時候,在家的僕人,都跑掉了,家中除了幾件笨重器具以外,什麼東西都沒了。幾個鄰人說是被盜,其實呢……那也就不問可知了。我母親知道那時正在很危險的地位,即告到官府裡,也是沒有一點的效力。而且所有的文契等細軟的東西,都失了,將來的生活,更無處計算,因此回來,便病得日見沉重!……」 「昨天不是說我父親到了第二日,究竟坐了帆船到我那故鄉的鄰縣去了嗎?那時郵政,並沒有像現在的通行,自然兩三天,是得不到什麼消息的。不過後來,究竟是出了岔子,那裡的仇視外國和教民的風潮,漸漸不能壓止下來。連那裡的官府,也一樣的動了扶清滅洋的義憤。可憐我那固執的父親還努力地居中調停,後來教堂被燒了,地方的秩序大亂了,可憐呵!我父親便同一位老牧師……死!……被火燒死!……」她說到末後一句,眼中似乎被淚痕蒙住了,接著歎了一口氣。而天根同時也聽得發呆並沒插上一句話。她接著道: 「多麼悲慘呵!同時我母親只有一個兄弟,又遠在北京作小生意,誰能替我家去申訴冤苦?而且誰能慰助我們?還幸在省城裡,有幾個外國的有學問的婦女,知道我家的不幸,便將我同我母親收留在婦嬰救濟院裡,並且說待到我母親病好之後,還可在個女學校裡找個位置。但是痛苦之箭,已經深深地射入我母親的心裡。她那時雖不過才三十多歲,但也何曾經得起這等磨折!病的一天加重給一天,由救濟院移住在醫院裡,她每天只是喊著心痛,神經也日見衰弱,有時吐了幾口痰中帶出來的血。我也隨我母親在那裡,那時我真如同陷入惡夢的迷途中去的一樣。當在那個淒清之秋夜裡,即是她臨死……的前三天,對於我所說的話,我至今一字也不能忘卻!並且永遠地深深鐫在我的心裡!那時候正在夜半,她在電燈下,對我敘述她幼年的事,與同我父親戀愛的由來,以及囑咐我……對於我將來的懸念與希望。她喘著,在她瘦陷的面目上,現出一層將盡的浮光,微紅的浮光,最是痛心的幾句是:『我在人間依託了上帝的佑護,在我二十歲以前,我曾沒有過愁苦的種子,種在心裡。而且我也沒曾發生過結婚的思想,也曾沒有如一般少女,瞭解戀愛那種道理。那末,確切的,直到後來,經人介紹與你父親結婚後,才知道愛的意義。將來……不久……但我只有你在世界上,也只有你是我最有關係的一個!你將來總也可達到那種時期的,的確不容易去說。人總是聽憑上帝的支配!我們不慚愧地說,絕無一毫能力的!你從此以後,在這廣漠的世界裡,自然成了一個孤獨的女兒!我生活了將近四十年,我自來沒敢對著一切的生物,有過咒詛與恨憤的思想!但現在,我雖服從人類是善的學說,但我才明白人是應該要去吃苦的!我不敢恚怨人們的無同情,我只懺悔我在世上終久是有罪惡的,所以才落到這個地步!你呢!……將來正遠呢!可是也或者不長久的生命,也同我一樣!被上帝的召回。不過你的生命之花,切盼你不要再自行蹂踐了!我知你的聰明,比你父親還好,只是從此後,你一個人如輕塵一般的落到密佈的世網中,正不知有什麼事在黑的前路上等待著你!我自然是將要歸去的人,不能預先替你作什麼計劃,現在呢,我更不知道什麼是悲觀與痛苦,但我所希望於你的,你……不幸的女兒,對於人間的罪惡,總要努力地為自己為他人去作洗滌的工作!……』她沒有說完這幾句話,便不再繼續說下去,強自支持著,倚在我的肩上,祈禱了一回,就頹然的臥下,便昏暈過去了!……哦!什麼事,什麼都過去了!我……我親愛的母親!埋葬在城外的林裡!直到現在,那故鄉的父親藏骨的土堆,與我母親的墳墓,尚是遙遙的隔離著,惟有每日的珠江的波痕,可以作他們的死後通達消息的用處罷了!……」 芸涵說到這裡,並不哭泣,只是莊重的對著窗外,已近黃昏的遠色凝思!末後她又說:「至於我後來呀!那等遭遇,那三年中的苦難,簡直不是夢想可以知道。我早已立誓不再說出,我只有苦痛的感謝人間,對於我的待遇與感化罷了!……自從那等苦難的經過之後,我迷蒙的心,也放開了一絲的光明,上帝的光,竟然圓滿的照透了我!你以為我不是每天很沉靜而快樂嗎?這或者便是上帝的啟示呢!因為我已可說完全瞭解人生的苦樂,都是欺騙的東西!我不敢說我是超人,但我也總不容易再教人間的迷網來掛誤了我了!」她說到這裡,便不再言語,只從暈濕的眼波中,對著窗外的黑暗注視著。天根也正推測著她是遇到怎樣不幸的事,忽然聽得東邊學校的飯鐘,叮叮噹當的響了起來。 芸涵方轉過身來,用手替他將室中的電燈旋明,並且說:「我那大篇的傷心的經歷,一時也說不盡,我曾有一個本子,專記我那時慘苦的經歷與感觸,明天我可以帶了來,給你看看。但你不可再告訴第二個人知道!我相信你尚是誠實的少年!……」她不等得天根的回答,便匆匆的走了。天根由窗外的藤蔭下,目送著她的白衣,遠遠地在黑暗中看不見了,方才坐下。 「你父親到那個地方去以後的事,是怎麼樣發生的?」 「今天無故被密司史拉拉了我去跳舞,這種事在我這幾年中,已經不很高興去作了。在七八年前那時,我還沒有嘗到人生之回味的苦況,差不多每天同些外國婦女們住在一起的亂跳,到現在想來,那只不過是一時的興趣的衝動,如今我覺得一切愉樂的事,只不過人類自欺罷了。其實宇宙中的快樂,到底在哪裡呢?……」她這時將跳舞著的白鞋,在沙發上脫去,用塊白手帕子拂去塵土。天根看見她面上滿是潤濕的汗痕,又見從白絲光的襪裡,露出雪白的肌肉來,他的心也不免微微動了一動。但這種心思,即刻就成了過去了。他還是記念著昨天她所未曾說完的話,便重複催促她說道: 天根這時,才想到這天是個星期日。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