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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無論什麼事,在不幸的人間,總是可種成深深的潛因。果然一個悲慘的時期來到,那正是個秋日……因為在前些日子,已經傳來了好多可驚怕的消息!是北方義和團,扶清滅洋的那種消息。我也曾聽見說義和團的厲害以及他們那等兇暴的行為,然而我雖然因為環境的關係,有時懷到意外的憂慮,不過我總以為我們距離北方還很遠,而且在我們那個地方,較為開通些,也許可以無事的。所以無形中,使我的對於意外的憂慮,漸漸地減了下去。不過我父親,卻時常對他那些外國朋友說起來,只有歎氣!」

  「我獨身飄泊到這裡……我的故鄉,早埋在我的前世了!上帝的誠鑒!我真是個苦極的人!但我再不敢怨人,只怨恨我自己;近來連我自己也並不怨恨;只是想著體上帝的意思,給人類工作,幸得有一天,早早地……」她說到早早的二字,眼中已有了淚痕。她又繼續著道:「我在兩年以前,什麼事都了澈了,都解脫了,所以我將前此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裡!永未曾向人宣洩,只有白髮長披的華大夫同他的妻知道……人類原來逃不出命運的網!……」

  「我們那裡距離澳門,本來很近。也是個靠近海口的大邑。因此外國人來來往往作生意與傳聖教的很多。我父親說得一口如同外國人一般的外國語,又曾在美洲多年,對於耶教中的朋友,更為熟悉,且樂於招待。因此我家中,便常常有外國人的足跡,有時在天氣好的時候,我父親還常常邀請禮拜堂的外國朋友,在海濱上開野餐會,共同的娛樂。這種生活,固然很快樂,但在一般人的視聽中,卻潛潛地早已埋下了懷疑與嫉惡的種子。」

  「密司杜你遠遠的由家來到這裡,真使人敬服!但你沒有回家去過嗎?」

  「在一個秋天的晚上,我家中吃過晚飯以後,父親領著我到海邊上去撿了一會貝殼。看看那絳色的秋霞,返映著深綠的海水,遂致海上的景色,忽而微明,忽而沉暗,忽而金光閃爍中,從海面的波浪上飛過幾隻海鳥,真有難於形容的美。雖是秋天,但在我們家中的氣候,猶如夏日,沒有什麼差別。我穿了一身雲羅衫褲,在海岸上來回跑的,已經被汗沾透。及至上燈之後,父親便領我回來,在我家住房的後面,一所小小的人造的園子中,同我母親相談。」

  「命運誠然是科學的仇敵,但人們在奮發快樂中,不但可以不信命運,任什麼可以不信的,可以打破的。獨至到了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若連這點也要剝去,可也太使我們這些人,沒得生命之精神的途路可走了!……」她用兩手掩了目,像是祈禱;又像是悲泣!

  「他忽然提出一個想不到的事,就是堅決地要在明天一早,離開這裡,到鄰縣中去。據他說,因為接到那邊外國教友的信,是他們因當地的人心,對於他們頗不相安,要請他去,與那縣裡的官長紳士們說,想法保護他們。因他們想他的說話,在鄰近幾個縣裡,總有些力量的。我母親那些日中,已經對於將來很抱不安!又素知那個縣裡的人,平素最強悍,而且對於凡奉耶教的人,都有點仇視,所以竭力的勸我父親不要去。但他是性格堅決又是責任心很盛的人,對於一切的事,凡經他決定過的,那是再沒有挽回的力量的。甚至後來我母親哭了,我父親方道:『一個人斷不要作恐怖的心思!生與死,都只有上帝的知道與予奪罷了!要說到避害取利,那還有我們人格的存在地嗎?況且那裡,未必有什麼大的危險!……』他終於要去了,我母親後來也只有跪在月光下祈禱的能力了!那時我父親,看著皎明的月亮,指點些月中的科學的故事,講與我聽。我那時才十二歲,卻始終沒敢說一句話……」

  「從此後我父親更沒有再行回美洲的思想,便慢慢地將在那邊的事業財產全行收回來。除去與朋友們在省城中,設立了幾個公司以外,便捐貲設立了兩個工廠,並且獨力經營了一所中學校,在耶教公會中所立的醫院裡,每年也有巨額的捐款。」

  天根正斜倚在椅上聽得出神,見她忽然中止了,便要求她繼續說下去。她終是不肯,只是低頭,作深長的歎氣!後來被天根要求急了,便說到明天再說。天根還不依她,她便道:「那末;我另換個題目,講與你聽罷。自然是個有趣味的;而且富有詩意。就是在去年的冬天,你記得那是多麼冷冽的個天氣,街道上不是都成了冰結成的嗎?雪一直下了兩天,到了舊曆除夕那天,積陰的天氣,方始放晴……」

  天根聽到「舊曆除夕」四個字,腦中便迷昏了一陣!覺得當他一人偷偷到黃埠去的時候,在早上下了一陣小的雪,穿著皮鞋,走在冰凍的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來。他看見枯樹的槎枒,亂墳如一些拳頭般排列著,埋在有雪的山坡之下。日光如蒙了灰色的面幕,北風吹得耳尖都發冷。自己立在慧的墳墓上,也不知是哭是笑,只覺得腮頰上即時如冰住的一樣的難過!那時荒山無人,惟有幾個野鷹,在空中盤旋著。慧的墳上的雪,看去似乎分外積得厚些。那時簡直如同立在一個神遊的境界裡一樣,一直到了過午,破開層雲的日光露出,射到山坡下的幾棵松樹上面,他方倚著樹立了一會,回到家裡。因此便病了,直到過了十幾天,方才痊好。這都是永久可以存貯在腦中的印象,痛苦而永不能忘的!這一回聽見她,——看護婦說起「舊曆除夕」的四個字,便引起了這個悲哀的舊影!又如身親歷那個境地的親切與真實!當時他只顧去重溫他那悲哀的舊夢,竟不知她所往下說的是些什麼話?正在這時,合住的白油髹了的門開了,帶了眼鏡的德國老醫生進來,於是他被這個沉重的腳步聲,由悲哀之舊夢裡驚醒!而這位女學生的看護婦,也停止了她的談話。

  § 十五

  到了第二天,可巧這位女學生沒有來,來代她的是那天在橋上同她說話的那個活潑而好遊戲的她的同學。天根方由她這位朋友的口中,打聽得出她的名字是芸涵。

  從那日起,一直到了第三天,天根已完全好了。本來就想移出醫院去,恰逢柏如由城中來看他,便竭力勸他再在院裡多休養幾日。那位老醫生也是這等說法,於是天根也順著他們的話,重複住下。其實他未曾忘了芸涵的那篇談話。

  這半夜中,他簡直沒得安睡!

  芸涵現出過分莊重與憂傷的道:「其實呢,不說也罷了!一個悲苦的留影,說出來徒自惹人心酸!」她說著,覺著有點氣壓,便向開放的玻璃窗子外,深深地吐了口氣,回過臉來,註定天根又說:

  芸涵仍是自然地往下述說:

  第三日那天,柏如走了以後,已經快五點鐘了。幸正天長,屋子中還不甚黑,天根在草地上慢慢地走了一會,到屋子中來,正從衣袋中反復地看一封由家中來的信,忽然芸涵著了洋式的跳舞的衣服,由外邊走進來。一見天根便喘著微笑道:

  柏如穿了一身灰色的洋服,面目上極為欣慰!他一邊催著天根起來盥洗,一邊卻跑了出去。

  天氣煩熱得很,他將窗子開了一半,將電燈扭滅。沉靜地外望天上的星星。月光還沒有出來,在銀河左邊的幾顆成不等三角形的星,一閃一耀的,在夜中似乎暗笑。醫院中住的病人,原不多,在半夜中更形寂靜。天根在冥渺的朦朧狀態中,覺著自己的心感,也沒有喜樂,卻也不感到悲苦,只是虛寂的可怕!有時對於自己的前途,似乎懸在浮空的樓閣中的縹緲,忽又記起母親在家,當更覺寂寞!這時想已同了兩個小的妹妹,都在睡中,也或者正在燈下為兒子作夏衣呢!他反復地總是不曾安睡,又替芸涵,想她奇怪的身世與悲慘的命運,想一會她是怎樣的結果。更不知她說與我看的那本記事冊中,更有什麼奇慘的經歷?他忽然自己反想道:人不過就是這樣,什麼結果呵!誰曾知道?自己尚懸蕩在雲煙中呢!然而他想到這種無可如何的地步,反覺得心裡有點作痛!對於將來,曾加上一重深的恐怖!直到醫院門前的大鐘,打過三點,他方迷亂的睡去。正在夢中,卻覺得似乎有個人搖動他,反身看去,原來就是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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