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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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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不過他終是不能說話,很年輕的學生……據華大夫說是種神經衰弱的病,你看他的面色,那樣的蒼白,也像是個神經質很發達的……」 「我自然尚不能很多的讀西洋的哲學書,但我以為帶詩意的哲學思想,與富有哲理的美好的詩,那是人類精神之最高的結晶體。不要說悲觀……悲觀也好,樂觀也好,如你所說愉快活潑是宇宙中為我們預備下的工作力,但我相信淚痕與憂歌,也是人類在夢的生活中的真誠表現……世界上充滿了罪惡,即淚或也是罪惡……」 「我在英國時,是讀的哲理的書為多,自然,在舊日的哲學界中,悲觀論自成一派,即如中國說達生,與在宥的莊子的作品,最容易為青年喜讀,然這等思想,若普及于一般青年的學生,我以為也太危險了。東方思想空虛的多,近于詩意的多,誠然在歐洲也有此一種的學說,但卻不能十分興盛……」柏如說到這裡,天根便回過頭來道: 「我不明白你是怎樣說法?」 「天根,你不要這等不像個少年人的態度,你……正是如春日的光明與發揚一般。愉快與活潑,是宇宙中為我們預備下的工作力,我們那便可拋棄了呢!……哦!你想家嗎?不過你過於想家,反使得家中的母親憂鬱的記惦,你可以安心呵!」 「因為淚如沒罪惡,為何單著在人類的身上?人類的身體,便是降罪與罰的模型,不過淚同時也可來洗滌人生的罪惡,雖不能用積極的方法,去將墜在深淵中的靈魂救起,卻至少也能少少慰安靈魂的忐忑呵!……」一陣微風吹來,由湖濱上吹來了一些花草萌發的自然的香氣,天根便不再言語。 「哦!你說我們婦女多半是有神經質的嗎?」 「你說的自然也有學理上的根據,其實我只是還有個疑問,為什麼神經質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是,——大半是不生在極窮困的人們的身上?我想這倒是研究心理學和生理學的一個疑問。」 「你剛由院裡下班回來嗎?」 「也許是的,麵包比思想還要緊要……但智與情中的饑荒也不是窮困人們的苦惱的源泉呵!」 說到此處,兩個人都沒了言語。夕陽的餘光,閃爍地散在林中,水波微動著,被小的魚遊行出些細的泡沫來。過了一會,這兩個女子,挽著手兒,便到學校中晚餐去。 § 十四 天根在德國人的醫院中,直到第三天,他方完全的恢復了知覺,只是身體虛弱尚不能起立。這時柏如已來看過一次,並且給他在學校裡請了一個長期的假,因為那個華大夫說他這個病,宜於天然療養,若再過用腦力,怕將來有妨害的。於是天根也聽了柏如的勸告,即在這醫院中靜養幾日。那位華大夫,在中國差不多十五年了,說得一口很完備的中語。每天總要過來看診兩次,另外有那位常常來的女學生看護他。他這時心地倒反為清靜,只是幻想中的淒涼,也時時深浸到少年的心裡。有時聽見窗外細碎的鳥聲,自己反恍恍惚惚地不知是在什麼地方。 作他看護的女學生,是個外省人,名叫芸涵的。她是自在懷抱中,已隨她的父母,作了耶穌的信徒。這時正在華大夫的醫學校中學習德文與各種醫學上的知識。她的普通英語,從前隨著她父親在澳門時,卻不費力,學得一些,所以論起說話的程度,在那時卻比天根高得許多了。她最是活潑而聰明,有時在天根身旁讀書與他聽,有時唱她家的村歌,使天根感得到愉快!不過天根聽她用廣東的土語唱歌,卻一字不懂,惟從柔曼的音調裡,卻得到很多的快感!她才二十歲,瘦瘦的面容,秀長的眉下,有一對玲瓏的目。每每當她來時,天根便覺得放下了種種的希望與幻想,同她談笑。不過有時自己以為不應該;然又轉念這的確是純粹的美的感悅與慰藉呢! 芸涵本來歡笑著同他談話,突然聽到他這種問法,便驟然變了紅潤的面色,悽惶的答道:「我曾沒有聽到家字這個字,在你沒說起以前。我還有家?誰還來紀念我呀?你以少年的學生,哪知道人間的悲苦!」 昨夜下了一場細雨,第二天天色陰陰地,沒有晴。院中的殘香,在陰天中更輕妙的容易嗅到。天根這時已能起立,正坐在一把軟墊的自轉椅上,閉目沉思。一點過去十五分,芸涵照常例的時候來到。天根便笑著讓她坐,她問了天根身上覺得如何;吃過藥後曾睡眠沒有的話,便坐在對面的蒙了白色罩單的沙發上。兩個人談了些閒話,天根忽然向她問道: 她一氣說到這裡,便突然停止了她的談話,看看天根的面上道:「你剛病好了,我專為來看護你,不料卻說出好多的話來,惹你勞神靜聽!不說也罷,因為以後的事,我至今記起,尚覺心顫!你聽了更容易受激刺!病後的人,是不相宜的。」 天根驚了一下!自知不應該說這句話,但也沒有法子,只好聽她往下說去。 天根聽到她末後的一句話,心中便似乎受了一個打擊! 在沉默中,過了有三分鐘的時候。她又繼續著說: 「四海為家的話,至多也不過是句強自寬解的說法罷了!我在八九歲時,不獨有家,而且是個富有資產與快樂的家。我父親是個篤信耶教的人,他從二十幾歲在美洲營那種苦工生活,本來我們那裡在多年以前,就有許多人由家鄉中跑到外國去謀生活,這也算不了什麼。可是他卻不能與別人相比,因為他在外國,什麼苦頭都吃得過,他有時說起來,簡直比近人的筆記與傳說,有過無不及。但他在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二十年中,成天成夜的與生命奮鬥,他不曾詐人,也不曾為自己的利益,而棄了自己的責任,因此他竟在美洲的最早的中國僑民中,成了一個資本家。那時他是由在某處,從下金礦作苦工起,一直到他多少有點資本,這都是他耗費了血與汗,一步一步集得起來的,並不是榨取他人的資財與受祖宗的遺產得來的。 及至過了四十以後,他方取得一部分的財產,重回到故鄉來,將那邊的事業,委託了友人,暫經營著。自己重回到二十年久別的故鄉來,那時他的土話,已是很艱難地去學習著說……由此便買了一點田產,將我家已頹荒的房屋,重新修蓋起來。後來經人介紹,便與我的母親結了婚。本來我母親,也是個耶教的信徒,是在本地聖靈學院,——自然是耶教中人所創辦的——中的女學生,那時我父親早已受過洗禮,本來沒有再結婚的思想,後來究竟覺得寂寞,而且對於將來,常常發生希望,於是經一位美國的老女教師的介紹,便同我母親結婚。過了四年以後,不幸的我,便在臨著南海之濱的醫院中出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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