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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十三

  昔日的雲哥現在已經成了青年的天根了。他住在省城讀書,與他人多不甚投合,到處都有寥落的感想!他於學校的假日,往往一個人到城外的山中的石徑裡,與松陰裡徘徊,重複的印象,使他回想到永不忘記的山中故鄉的山中——的風雪之夜。他本是個聰穎而活潑的人,雖是自幼時便對於天然及空想有許多的愛戀,不過現在更漸漸地變為純粹的神經質。

  民國成立後的學生,多是自負而驕傲地隨時以主人翁自居,往往在政潮中與些時髦的偉人周旋。在省城的較大的學生,尤其是有這種時代的流行病的傳染。天根心中常常鬱鬱地如蒙了一重塵沙,對於一切的新設施,與新潮流,都很淡漠地不去推思。有時只有獨自帶幾本嗜讀的詩集,向公園中,或秋日的湖濱上看去,其實他的心思不過借此掩抑他的感懷罷了,說是研究什麼詩,恐怕他也不是這般思想,不過他在很寂寞時,卻好塗抹一些幼稚的舊詩。

  這日的過午,日光由白色的窗簾中,漸漸下落,二層樓下的幾株馬纓花,恰好承受著日光落下來的影子。醫院的白石階下,走出來一個穿了白色看護婦衣,梳松了一頭黑髮的中國的女子。手中挾了一個小包,走來很謹慎地將門帶上。正在低著頭向東邊的學校的房子中走來。她走到林後的一灣流水的長堤上,看著水中連接不斷的荷藻,被風吹動得有趣,就止住了腳步,向下看去。這時從東邊恰好也來了一個淡服長衣的女子,到她身側,兩個人便握著手說話。

  這個地方,是德國人的建築,是教會中的人在此立的醫院與婦女的學校。學校是專為養成中國女醫而設,而實習即在這個純白色建築的醫院裡。所以在這個綠疇森林中,常常有白衣與長髯的歐洲人來往,並且常常有些西服的華人婦女,在廣場裡,擊球跳舞,作西洋式的遊戲。

  穿看護婦衣的女子,望著水尋思了一會,然後答道:

  穿了看護婦衣的女子,向她肘上輕打了一下,也報以微笑道:「只是你好找話來挖苦人,若不觀察得詳細,我們去看護什麼?」

  淡服的女子,接著道:「神經質的人,最為煩惱!他們多半是好無意思而且多疑的思慮。從前我有個堂叔姊姊,也是在教會的學校裡讀書,便是因此死的。她死的原因很複雜,我有工夫時可以同你說說她的歷史,總之我們……」

  淡服的女子點了點頭。先來的那位卻接著說:

  柏如雖是出洋留學有四五年之久,不過回國以後,仍是個好讀書而勤懇的。他的家世,與在宦途上的交際,若要在政局上活動,也很容易的,不過他因母親年老,而且生性便不喜那些惱人的案牘事務,便在外國語學校,作了主任的教員。

  柏如尋思了一回,慨然道:「你這等富有趣味的思想,固然是有許多人,也任如何是到不了這個思域的,不過你要這樣虛想,可不成了狂想了嗎?……

  柏如家中,是個和樂與簡單的家庭。只有他的母親與他的妻及一個在女子師範學校讀書的妹子。在這日晚上,他們家族的晚餐中,卻加上了天根。天根看著柏如家庭中的安樂,不禁引起他的家思來,尤覺得從前的樂事,如今似乎隔了一重世界,永不能再行獲得了!他們家中對於少年的天根,卻都很誠意的款待。這一晚上,一直過了十點鐘,才放他回校。

  明湖上的春日到了,沿岸的垂柳,都從嫩條上抽出微黃的小葉來。湖水上面,淡蕩的如被了一床薄薄的碧衾,水邊的蘆芽,都肥茁的由泥中拔出。這時遊人還少,雖是在這個好的天氣裡。

  天根微笑了一笑,只是向著湖上飛的白鷗點頭。

  天根在柏如家中,被強邀著,飲了幾杯甜酒。當他走出這條窄窄的巷口時,便覺得頭中暈痛,忽然在腦中現出一個幻景來,還仿佛看得見在楠木的圓桌上面,柏如的妹妹穎潔,替他斟一杯紫光瀲灩的酒,當他用手去持杯時,卻將杯子撞倒了,柏如的妻忍不住笑了一笑,又看見柏如同他那位白髮的老母,點頭示意仿佛表示他是醉了的意思……天根想到這裡,自己卻痛悔起不應飲酒,並且想起在船上柏如勸他的話,更遠憶起臨行時母親的諄囑,更憶起久已隔絕的慧姐常常同他說的話。同時悔恨與苦痛記憶的交流的情感,全湊上來!緊張地在腦中反騰。晚上的涼風吹來,他覺得再不能支持,便倚著一家的門側,在慘淡的電燈下暈迷的立住。而心上的思緒惡劣,便再也壓伏不住,嘔出了剛才所吃的食品,一陣昏暈,便倒在地上!

  天根也被他誠懇的說話,有點感動!但沒有回答他。

  在這一晚上,天根便被柏如邀到他家中去晚餐,他家即住在距離明湖不遠的一條巷子裡。所住的屋宇,雖是舊式,卻被柏如收拾得有些歐化了。

  後來那位淡服的女子,笑了一笑道:「你怎麼觀察的這般細心?」

  及至醒過來,哦!哪裡還是學校的寄宿舍,卻在一間白色的屋子裡,身上也蓋了白色的被子。他方才慢慢覺悟到是自己在那晚上因醉暈倒在街上的事,但不知怎樣卻能來到這裡?這是個醫院嗎?他迷茫的想,但即時覺得自己身上,一陣劇烈的痛楚,並且在頭部上似有重物的打擊一般,便又昏睡過去。

  他在入這學校的第二年的初春,曾認識了一位意外的朋友。他這位朋友,比他卻大了一倍,是在外國語學校當教員的。因為在最早的時候,他曾到英國去留過學,及至回來的時候,才二十六歲。他的名字是張柏如,本不是本省的人;只因他父親在外多年,尤其是在這個省城作過多年的官吏,所以後來就定居於此。至於他同天根認識的來源,卻是在一個會上,由天根的教員的介紹。柏如曾邀天根幾次到他家中去,因此兩個人,成了很投契的朋友。

  三月末的陽光,當下午的時候,由輻射中透過來的光線,無論誰感觸到,都發生懶而無力的困乏。這所在鄉中建築的醫院,是所純白色的二層樓房,藏在碧綠的森林後面,隔去四五裡,可望見由黃台出入的火車的白煙。醫院的前面,即是一條錦繡川,川水很寬,遠接著由龍洞諸山中流下來的山水。每到春天映著森林中的農舍;與不遠的碧綠如油畫的小山,卻也有點特別的意趣。醫院的東面,是一帶新建築的小房子,房子後面就是一望無際的稻田,連著的荷田了。這時嫩綠的稻秧,與小如手的荷葉,正在水中柔嫩地迎風,作彼此示意的微笑。

  一天是個星期日,柏如早早由電話中約好天根,到了下午三點鐘,他們正蕩了一隻小船,泊在湖的中心。陽光柔軟的吹在面上,由湖水的平面上,遠望著城外的佛山,都一層一層的,點上了無許的翠點,只籠在淡淡的空氣裡,看不十分清楚。天根坐在船首上,眼對著這種景物,自己心中又不知遊漾到哪裡去了。柏如帶了眼鏡,卻怡然的向四邊望去。船在湖中,緩緩地轉了半日。柏如道:

  「那有什麼疑問,自然因為極窮困的人們,沒有工夫容留神經質的存在。你想想成天在田中的農夫;與乳了孩子到農場中去的婦女,有幾個是有神經病的?……」

  「那個人,我真有點不明白……我昨天遇見密散司史拉,她說有這麼樣的人,病在院裡,她領我去診視過他,據她說,這個人有點腦膜炎……」

  「那個人還在院裡嗎?」

  「誰?那個華大夫從城中前天晚上帶出來的學生嗎?他還是時時的昏睡,而且就是今天我看護了他多半日……」

  「而且你究竟……是早熟的青年,你要不戒絕這種思想,恐怕將來對於你會發生深重的影響的!」

  「是啊……你看幾條小魚,走得多麼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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